約11歲時第一次接觸鄒族文化,還曾把小腦袋瓜裡免強塞進的點滴知識編撰成文,在校刊發表《鄒族小勇士》短篇故事,從此與鄒族結下不解之緣,到南部生活後常有上阿里山的衝動,也常說走就走。二十多年來,無論鄒族北三村或南四村都留下足跡,但始終沒看過鄒族最重要的祭典--戰祭Mayasvi。
「戰祭」在鄒語裡稱「瑪雅斯比(Mayasvi)」,是鄒族三大祭典之一,三大祭典分別為戰祭(Mayasvi)、播種祭(Miyapo)、以及小米收穫祭(Homeyaya)。顧名思義,播種祭是小米播種時舉辦,通常在年底或年初,收穫祭是小米收穫時舉辦,大約落在七、八月夏季的時候,兩者皆屬「家祭」,規模較小,但戰祭可不同了,屬於大社祭典,由鄒族兩大社--特富野和達邦--舉辦,時間落在二月到八月之間。戰祭是為了祭拜天神、戰神、司命神,祈求保佑族人來年豐收,保佑未來的戰爭都能獲勝,也保佑族人消災免病,是非常隆重的祭典。
傳統戰祭的舉辦時機與時間由頭目與長老討論決定,並非年年都有。每年一月左右阿里山鄉公所會公布當年兩大社戰祭的舉辦時間, 一般是說特富野與達邦輪流舉辦,但偶爾也有兩大社都辦的年度,譬如說今年2020年。
然而,阿里山鄉公所的公告如阿里山的霧一樣,雲山霧罩,若非刻意很難得知資訊。我有幸在一月底發現一篇新聞,轉述公所公告的祭典日期,達邦是2月15-16日,特富野是3月6-7日,奇妙的是,除此新聞外,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提到祭典日期的地方。猜想鄒族人希望保留多點戰祭的傳統的虔誠,少點看熱鬧的喧囂吧。
得知消息後立刻問老媽,她秒答應了,畢竟20年前「逼」我認識鄒族的就是她,但如今她也未曾親臨過一場原民祭典。3月5日週四下午老媽搭高鐵到嘉義,我從臺南開車北上會合,再馬不停蹄沿阿里山公路往山上開,中途只在石卓7-11稍作停留,買兩包零嘴還抽中零元優惠,店員當下傻了:「我到這裡第一次看到客人中零!」連向來反對垃圾食物的老媽也驚奇:「兩包都不用錢?這個好!」
阿里山的夜伸手不見五指,過了石卓後轉169縣道,又狹窄又蜿蜒曲折,能見度等於車燈照到的程度,每次過彎都不知盡頭在哪兒,媽媽說她最怕開這種山路,我倒相反,腎上腺素都被激發了特別興奮,當成賽車遊戲在玩!
終於,晚間九點抵達住宿的達邦村,立刻被部落高低落差的街道搞迷路,最後誤闖警察局停車場,直接把值班員警逼出來指路,才順利找到民宿。Check in時向老闆娘打聽隔日去祭典的資訊,卻一問三不知,反倒同住的另一組房客瞭若指掌,他們是大學音樂系所的師生,每年戰祭都會來賞析觀禮。教授說,祭典雖是9:00才開始,但聯外道路7:30就會封閉,車子會開不上去,這是多麼重要珍貴的資訊啊,網路上窮碧落下黃泉也找不到。
隔日清晨7:00出發,從達邦社沿產業道路再往深山走,約20分鐘抵達特富野大社,一道鑲著鄒族黑藍紅三原色的H型牌坊莊嚴肅穆地迎接遠道而來的訪客,也擁抱返鄉歸來的族人。車輛只能停在牌坊外,祭典期間部落內只許步行。
以為7:30已經夠早了,卻僅夠避開交通管制而已,遠不夠換得最佳位置,特富野的Kuba早已熙熙攘攘絡繹不絕。
Kuba(庫巴)是鄒族的男子會所,顧名思義只有男生才可以進入。Kuba是部落政治、宗教和社會運作的中心,頭目與長老均在此討論部落的問題與管理策略,類似平埔族的「公廨」,只有達邦與特富野兩大社設有Kuba,其他部落是從這兩大社分支而出的氏族。
在部落入口處有一張地圖,除了標示Kuba外,最醒目的莫過於「家族祭屋」了。鄒族的社會結構有點複雜,且分布在阿里山的北鄒與在高雄桃源的南鄒又頗不同。
為了搞清楚這件事,查閱不少論文與文獻,發現各家說法些差異,簡而言之可如下理解:大社(hosa)是鄒族社會組織的最高層,日治時期有四大社,如今只剩下北鄒的達邦大社與特富野大社。大社由多個氏族(aemana)組成,每個大社只有一位頭目,由同一氏族世襲,如果該氏族絕嗣,可能導致滅社。但絕嗣並不容易,因為氏族是由數個「家族」組成的,「家族」就比較複雜了,有文獻稱之亞氏族,也有文獻稱聯合家族(congo-no-emo),在此姑且加上引號表示我所能理解的「家族」一詞。
「家族」是由數個單一姓氏家族(emo)組成,所以同一「家族」中有不同姓氏的人,他們可能有血緣關係,也可能是透過收養建立的關係,所以血親不是指標,倒是可以從是否共用獵場、漁區、耕地以及「粟祭屋」來判斷。「家族」可說是鄒族社會組織基本的單位,由「家族」推派的長老是決定部落大小事務的主要成員,頭目也必須聽從長老的決議去落實執行。Well...說好的「簡而言之」呢?
但更難懂的來了,因為氏族或「家族」是由許多不同姓氏的單一姓氏家族組成,因此只會用其中一家姓氏做代稱,容易把人搞得一頭霧水。例如在這張特富野的地圖上,標著石家、汪家、安家、高家、武家......等十多處「家族」祭屋,也就是「粟祭屋」,但實際上,這「某家祭屋」可能是多個姓氏共有的,而多個「某家祭屋」又可能同屬一個氏族,這很重要喔!因為同一氏族的鄒族人是不能通婚的!
回到Kuba吧!特富野的Kuba雖不若達邦的有名,但地勢上能兼顧外賓觀禮與族人儀式。Kuba建築是高架杆蘭式,以圓木圍柱,以茅草為頂,大門朝向太陽升起的方向,且定有一棵鄒族的神樹--雀榕,也稱「赤榕樹」。特富野Kuba前的廣場一邊是貴賓觀禮區,另邊則是一條落差約二公尺的馬路,這高度正好可以拍攝廣場全貌,只見桅杆旁早已人滿為患,攝影機三腳架列隊齊看,還有人帶梯子來,為自己開二樓包廂。
我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在桅杆旁擠出一個位置,就再也不敢離開半步,怕稍有閃失被攻城掠地,反觀Kuba廣場旁的觀禮區空無一人,老媽輕鬆坐到觀禮第一排。
從7:30站到9:10,祭典還沒開始我已兩膝發麻,終於出現一位穿著鄒族傳統服飾的年輕女子,用麥克風為大家解說祭典流程與注意事項,她再三建議民眾先去廁所,因為祭典開始後廣場上不允許隨意走動。老媽一聽就咚咚咚跑去找廁所了,我雖不在觀禮區不受此限,但已不求解放,綁住我的不是禁忌,是夾縫裡撐起來的一片視野天地。
鄒族服飾
在臺灣目前所有已知的原住民族服飾中,我獨鍾鄒族,自始不渝。
鄒族女子服飾有色彩繽紛的刺繡頭巾、藍色開襟上衣(袖子為紅色)、斜方布花紋的胸兜、黑色的裙子(大腿間有一環彩色裝飾)、黑白相間的綁腿。相傳,在上古時代阿里山發生了大洪水,鄒族族人受困在玉山頂上,正在飢寒交迫瀕臨滅族的時候,飛來一隻叼著火種的臺灣藍鵲,救了整個鄒族,但藍鵲不僅嘴巴被燒成了紅色,最終因筋疲力盡死亡。鄒族人為感念臺灣藍鵲,女子的傳統服務仿效了藍鵲的色彩,藍色的身軀,黑色的裙擺,而黑白相間的尾羽成了綁腿的配色。
鄒族男子服飾也極具特色,辨識度高。古時鄒族男子的責任是狩獵,在原住民族中唯有鄒族精通揉皮工藝,以鹿皮為主,完美展現在男子傳統服飾上。男子頭上戴的皮帽子會以鳥類羽毛裝飾,肩上披一整片獸皮製的披肩,垂在背後直至腰際,披肩之下是紅色布衣,裡面穿的胸兜也以斜方紋布為主;下半身主要有兩部分,一是鹿皮製作的皮褲,膝蓋以上只遮住大腿正面,膝蓋以下全部包覆,幫助勇士在狩獵或戰爭時保護腿部,但又不至行動不便,另一部分是遮住重要部位的兜檔,有皮製也有布製,從腰間自然垂掛蓋過陰部,鄒族人喜歡自嘲說:「這是中央擋布,擋中央。」
眼下部落的成年男子全在Kuba裡,廣場上只能見到盛裝女子。有趣的是,陸陸續續來了不少其他原住民族的貴賓,也穿著他族最正式的傳統服飾,一時觀眾席裡五花八門,還以為到了九族文化村呢。
迎神祭(Ehoi)
漫漫等待中又過了一個小時,約莫10:00左右頭目與長老們終於從Kuba裡走出,真正的盛裝男子出現了!帽子上除了鳥羽外還插了鄒族的神花「木槲蘭」的葉子,是祭典當天早上由各氏族上山採集取回來的。頭目與三位長老共同拿著一把從Kuba火塘取出的炭火,Kuba內的火塘是終年不能滅的生命之火,把炭火帶到廣場中央就象徵把聖火請到廣場,接著其他男子陸續從Kuba中帶出炭火,依序放到廣場中央,正典的「迎神祭」正式開始。
在點燃生命之火後,頭目、長老與所有成年男子圍到神樹旁,此時鄒族女子抬出一隻黑色小豬,放到神樹之前,由頭目以長茅刺殺小豬。從我的角度看不見被圍聚的小豬,只聽到一聲淒厲的慘叫劃破天際,數秒後歸於寧靜,鄒族男子們紛紛拔出腰間的佩刀,在刀尖沾上小豬的血,一起高舉刀子大聲呼嘯五次,向戰神報告祭典已經準備好了,用豬血迎接祂的到來。
接著幾位男子爬上神樹,砍除樹上的枝葉,這是要為戰神開闢降臨的路徑。神樹會被砍到幾近全禿,但必會留下三條枝葉,分別指向Kuba及代表兩氏族的祭屋,象徵維繫部落的永續生命。也有一說是指向Kuba、頭目氏族的祭屋以及玉山。
待降臨道路開闢完成後,頭目帶著大家回到廣場上,手牽手面向Kuba圍成半圓,開始吟唱「迎神曲(Ehoi)」。迎神曲至少會唱兩遍,第一遍迎接戰神,第二遍迎接司命神,如果頭目覺得戰神沒有隨著音樂降臨,那得繼續唱下去。
迎神曲全首幾乎是由不同頻率的「喔」組成,難以聽出這是第幾遍了,後發現可從旋律與肢體動作看出端倪。每遍的開端會有一段頭目領唱的高音,全體再以高音跟唱,此段歌聲特別響亮,音色也特別洪亮,彷彿向天上戰神呼喊。在肢體動作方面,第一遍唱歌時全體只會前後擺動,但第二遍開始後腳下開始緩步逆時針前進,轉向Kuba的方向,象徵指引神往Kuba前進。(下方影片約3"35時進入第二遍迎神曲)
團結祭
戰神順利請進Kuba後,鄒族男子也全部回到Kuba內與戰神一起舉行「團結祭」,此時那隻可憐...不,是神聖的祭品小豬也會被搬進Kuba中。團結祭全部在Kuba內舉行,我只能從外面隱約看到裡頭人影晃動,儀式感很重。
外人也可以看見從Kuba中陸續派出的年輕男子,奔跑去各氏族家屋取回米酒、糯米糕、豬肉,身懷使命的這些年輕人一邊跑還要一邊大聲呼嘯,某家的路徑就經過我後方,年輕人飛奔過去的餘風輕拂過我的髮際,那可是虔誠的力道。從各家祭屋取回的米酒會倒在一起、糯米摻在一起、豬肉擺在一起,象徵族群的緊密團結,同向戰神敬酒。
初登會所禮(Patkaaya)
團結祭後是「初登會所禮」,部落裡剛滿周歲的男嬰被媽媽抱到Kuba前,同時準備裝滿米酒的竹杯,再由男嬰的舅父把男嬰連同米酒一起帶進Kuba。這是每個鄒族男子人生第一次與戰神碰面,也取得此後進出會所的資格。
鄒族男子一生重要時刻都與Kuba綁在一起,剛滿周歲時被抱進Kuba接受「初登會所禮」;在11~12歲時必須離開家裡,到Kuba夜宿數日,接受狩獵與戰鬥的訓練,培養成為勇士的生活技能;在他18歲後會在Kuba接受「成年禮」,聆聽長老的訓斥,接受長老的鞭打,成為鄒族真正的勇士,從此也能參與部落事務。「初登會所禮」與「成年禮」都與戰祭一起舉行。
大約又等了半小時之久,突然之間,一道強而有力的存在感從Kuba裡噴發出來,他們開始大聲喊念誦文,頭目喊一句,其餘的人跟著喊一句,節奏非常緊湊,聲聲都是穿雲破霧的氣勢。啊!那剛滿周歲的男嬰還在裡面呢,已被叔叔、伯伯、哥哥們的呼吼嚇到嚎啕大哭,這大概是他人生第一次在戰神面前的呼嘯吧。
據查,他們念的誦文是講述鄒族的重要事紀,包括歷史中的戰爭與遷徙。誦文到了最後一句時全體站起來,往地上踱了一腳。
凱旋祭
在呼喝之後,男子紛紛從Kuba走出回到廣場上,再度牽起手圍成半圓,開始「凱旋祭」,要準備恭送戰神回去了。首先吟唱的送神曲(Eyao),乍聽下與迎神曲類似,同樣以「喔」聲組合的旋律,緩慢莊嚴隆重。
唱了數分鐘後場上開始有變化,鄒族女子陸續加入送神行列,先由兩大氏族各一位女子手持火把進入,放到廣場中間的火壇,接著所有的盛裝女子也加入歌唱的隊伍,手牽手圍到一起。
女子加入後,他們開始唱戰歌,先慢版再快板,女音讓歌曲豐富了許多,曲調多了高低起伏與轉調,所唱內容也開始有歌詞,快版時節奏明顯加快,全體緩步前進的頻率也稍微加速,象徵部落男子辛苦狩獵與征戰的背後,是有女子的共同支持。
戰歌之後,全體會再一起吟唱一次送神曲,也是是凱旋祭的尾聲,恭送戰神與司命神升天,當然走的路徑也是循著闢好的神樹之路。
唱完送神曲後,正典算是結束了,頭目、長老、年長男子紛紛回到Kuba,留下青年與女子,此時觀禮民眾可以加入歌舞行列,肅穆多時的氣氛頓時愉悅了起來,歌曲一首換著一首,包括我最愛的「安魂曲Mi yo me」。
我終於可以離開堅守四小時的岡位,兩腿早已麻痺不能自已。我跑進廣場,近距離拍攝鄒族人高歌群舞,過去20年來只能透過媒體聆聽鄒族歌曲,而今竟能夠親歷實境置身其中,於是我放下一切對鄒族自以為是的認識,敞開胸懷享受此時此刻的應有盡有,被鄒族的俊男美女圍簇著,被耳熟能詳的旋律環繞著,感動,無以言喻。
鄒族人真的是男生帥、女生正,眉宇間有股別於其他原住民族的氣質。話說17世紀鄭成功趕走荷蘭人後,少數荷蘭人跑上阿里山,與鄒族人通婚生子,留下荷蘭人的基因,先不論這傳說是否有科學根據(但還真有),光看鄒族人臉上那明顯的西方混血輪廓,實在難不信其真!
正典結束後還有路祭(Shimotsuynu)與家祭,由頭目帶著大家前往各氏族祭屋祈福祭祀,這部分外人便看不到了。接下來還有兩到三天的歌舞祭,族人圍聚在廣場上唱歌跳舞,也藉此機會讓年輕人學習部落的歷史、祭儀、秩序等。當今社會已不用狩獵打仗了,大部分年輕人都離鄉到平地打拼,一年一度的戰祭就成了族人返鄉團聚的重要節慶,也趁機培養族群認同與文化傳承,就如同漢人的農曆過新年般,返鄉團聚、除舊布新、祭祀家廟、祈佑祝福。
達邦大社
正典結束後,我們心滿意足在特富野吃路邊攤當午餐,再回到住宿的達邦村。我們去了達邦大社的Kuba,今年達邦的戰祭比特富野早了兩週,Kuba前的神樹已被砍光枝椏,又是一次重生的開始。
在歷史中達邦大社比特富野晚形成,但因地勢廣闊且交通稍微方便點,反而比特富野富有盛名,這裡設有「鄒族自然與文化中心」展示館,我在裡頭又讀到幾則鄒族的傳說故事,原住民的傳說大多關於大地山水怎麼形成、部落怎麼建立、族人怎麼生存、技藝怎麼發明等,但故事劇情常有驚奇,不乏情色血腥暴力,總能讓我耳目一新嘆為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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