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車花東小三橫(一)：都蘭海線

2015年終

還是幸運，到了年的最後還能說：「這一年覺得夠了，但我仍要好好走完這一年。」那週有各種雜七雜八的事情，都平穩面對著，同時籌備這趟旅行，訂車票、修車、整裝、添補給、托運.....跨年大連假的火車票真不好訂。2015年別人看到的是豐富的，把臺灣地圖橫切豎劃，又單攻玉山又騎過四橫，一年打兩個人生夢想的勾，很豐富了。

想把單車四橫寫成文章投稿中時文學獎，卻在撰稿的過程裡拉扯著，兩個月就過去了也一字無成，最終在一晚熬夜丟出一篇小品文，草草收場。文學獎不意外地貢龜了，決審會議紀錄寫著：「利格拉樂．阿女烏也提到，有些篇章的題材適合發展成散文或小說，能感覺出作者還沒說完故事，但卻礙於字數而草草結束，有點可惜。」不管她是在評論哪一篇，我當她就是在說我的吧，「其實不為什麼，就是寫給自己的，關於當初出發的動機我鮮少提起，即便7月11日那場演講我也沒敢去觸碰這塊心情，雖然是最深的，但某種程度覺得一點都不重要，因為那是自己的事。但似乎愈老愈懂得去希望：再糟糕的甚麼都能變成一種『沉潛』，既然在無為之時，就不會有無謂之事，你要一直做一直做，不求原因地為自己做。」一直做一直做，一直走一直走，一直出發一直出發。

騎完四橫後就開始構想花東小三橫，這次和瀅羽、怡真、程心三個年輕力壯的傢伙一起，各個170公分起跳的身高，光看外表就知道我只需要擔心自己了，而且是非、常、擔、心。2015年12月31日上午11:17從台南出發的區間車誤點，乾脆越級搭自強號到高雄，再轉311次自強號往台東。在車上聊著過往今來，瀅羽突然低頭自語：「我們永遠要提醒自己，不管以後多老，都要記得『魔王出走』....」是阿，就像旅行，即使再熟悉不過的手續與步驟，也因為人事物的不同而充滿新鮮，但我們追求的不是新鮮感，是一種對某種真善美持續不斷的嚮往。

PS. 魔王出走：耳背版的莫忘初衷。

下午3點抵達台東車站，年復一年數度往來這個車站，有時旅客有時過客，門口那頂著一朵野百合的酋長雕像一見如故。自強號滿載的遊客也在台東站下了車，熙熙攘攘地八成是來追曙光的吧，他們迎向站前大排長龍的接駁車，我們則鑽往車站側邊的小行李房，領出紅的、紫的、黃的、藍的四輛彎把車，駝上笨重的行李，姊玩的不是單車，是單車旅行。

最後的海岸線

騎上台11乙往東海岸前進，上了台東大橋，卑南溪滑過腳底，利吉惡地映入眼簾。卑南族有個關於卑南溪的古老傳說，我在台東車站的小圖書館裡看到的；相傳卑南族部落以前位在今日台東和知本一帶，附近沒有水源，族人跟隨狗的腳步在今日鸞山附近找到一片大湖，祭師便向天神祈求把水引到部落，天神說只要祭師用力跺腳山就會裂開，但需要一位「引水人」，因為水只會跟著引水人的腳步流，跑多遠就流多遠；這個引水人叫作都古巴斯，是個飛毛腿，為了讓鸞山的水可以流到台東，都古巴斯邁開腳步飛快地跑、不停地跑、日以繼夜地跑，直到筋疲力盡了終於跑到東海岸，帶出一條從此川流不息的卑南溪。去年此刻怡真和我沿著197縣道騎到鸞山，卑南族人說，當你望向鸞山山脈就會看見被祭師踹開的口子；今年此刻沿著卑南溪往東海岸騎去，卑南族人說，當你悉聽卑南溪的潺流會聞見都古巴斯飛奔的腳步與風聲。

過了197縣道交叉口進入阿美族的石山部落，日據時期叫石山，民國後叫石川，行政區域則是富豐社區，為了空軍志航基地的建設遷移多次，如今是阿美族與漢族混居的社區。2009年寒假和幾個城鄉所同學在此混過一週，曾坐在村長(漢人)家裡喝茶聊社區事務的推動困難，也曾蹲在理事長家裡嘗吃阿美族聲稱的「文化果實(檳榔)」，記得某晚對街騎樓下黝黑的阿美族青年放肆地飲酒歌唱，皮膚白皙的村長路過，只有輕微地點頭問好。對走馬看花的過客來說，很難意識到不同文化的族群混居的空間裡隱藏的張力，匆匆走過只瞥見一排風味十足的雕像，是對內的認同或是對外的表現？是對內的社區營造或是對外的入口意象？也知道也不知道。

台11乙只有7公里長，起於卑南終於與台11線的交會口，就這樣被我們騎完了，拐個彎騎入富岡社區也進入了東部海岸國家風景區，第一個景點就是佔地廣大的小野柳遊客中心，但我們直接略過。

過了富山，遙遠可見岸邊突兀的紅瓦白牆建築，正是近年爭議不斷的杉原美麗灣大飯店，漫長八年裡由台東縣政府公然與中央政府和環保團體的拉扯，我們看到各種規避環評、經濟發展、開發至上、資本當道的行為與觀念，但靜下來時，又不得不被那輕微的聲音嚇到：台東人想要美麗灣帶來經濟、想要美麗灣提供就業、想要年輕人留在家鄉......，於是，我們又義正嚴詞點出錯誤、破除迷思、擊碎藉口、拆穿謊言，並且博取大部分人的認同；但當轟動一時的美麗灣事件逐漸褪出新聞畫面，有多少人還記得杉原還在演著的事？

我不得不驚訝與駭怕，有很多人憑著經驗領著時代進步，但也有很多人是跟在進步的腳跟後，搖旗吶喊喧嘩著撻伐著，當生態環保變成主流價值後，所謂「過去」好像就被貼上陳舊頑固腐朽卑劣的標籤，輕而易舉，無庸置疑。我們的知識與態度還不夠重，但已讓嘴巴太輕了，嚮往所謂進步就要負擔進步的重量，在強調輕量化的單車旅行裡，很高興看見大夥不約而同帶著環保筷，美麗灣已經起厝在那了，我們能做的除了繼續關心外，還有更多要身體力行的小事，或許比記得美麗灣的名字還重要。

美麗灣忘了，倒是放食路邊的幾隻大黃牛吸走了所有的目光，瀅羽說牠們是最快樂的牛，要不是路邊的排水溝擋著，可能都要騎到牛背上了。

都蘭漢堡

下午5:30騎到東河鄉，不一會兒就到都蘭了。2015年的太陽已落入西邊的窮山峻嶺，我們只剩海的一方，逕憑天色緩緩黯去，沒有劇終沒有謝幕。本來打算先到民宿再折返都蘭覓食，但夜色降臨兩地又相差五公里，乾脆先在都蘭吃晚餐。

都蘭街上只有些許燈火，但在東海岸上算是熱鬧了。我們沿街滑行，看到一家把沙發堆到馬路上的餐廳，彷彿城市水岸邊的小酒館，廚房就設在騎樓屋簷下，外籍老闆在那烤著漢堡肉，任由濃嗆的油煙往大街上竄，挑戰路人的嗅覺。

衝著舒適的沙發、可以顧車的空間、以及大鬍子老闆一抹親切的微笑，我們選定這家餐廳，但一開menu才知要價不斐，漢堡價格250起跳，沒有薯條飲料，只有漢堡和一點沙拉，比城市還貴。程心不吃長腳的動物，只能點300元的沙拉，果然非同小可阿，光盤子就有兩張臉大，塞滿老闆聲稱的有機蔬菜，再淋上BBQ烤肉醬，程心看起來跟美麗灣旁吃草的快樂牛一樣XD，不過這草太「有機」了，一隻綠色大蟲也躲在葉片下吃草，要不是瀅羽眼尖程心就破戒了......也不算啦，蟲不是長腳的動物。

三兩下就吃完貴鬆鬆的漢堡和草，找大鬍子老闆閒聊去，原來這就是以前在台南的叮盤(Tin Pan)美式餐廳，老闆來自美國奧克拉荷馬，中文講得不錯，來台灣已經快20年了，一開始在台北做餐飲，後來到台南經營Tin Pan七年，再到台東，他說住在台東都蘭的外國人很多。

我不太確定這裡的故事是怎麼發生的，只記得碩班時班上有同學每年寒暑都會來都蘭，說這邊有群藝術家在嘗試做不一樣的事，那時也開始流行掛著「都蘭國小」的帆布包；我猜是因為1991年都蘭糖廠歇業後轉型為「都蘭紅糖文化園區」，把空間交給藝術家逕行創作與經營，加上位在美麗的東海岸，吸引很多外籍藝術家進駐。「台11工作室」也是這樣在糖廠煙囪下醞釀了起來，由台灣藝術家高敏書和外籍老公Brain合力經營，Brain親釀的啤酒已包裝上市了，Tin Pan也有賣，女老闆光用一句「這裡的外國人自己釀的啤酒」就吸引我們掏腰包了，一瓶180元，瓶身上寫著「台11手工啤酒」伴著飛魚圖騰，喝起來好清香好爽口。

從都蘭到住宿的地方還有五公里的海岸路要騎，我永遠不會忘記每段夜騎濱海的感受，周遭的色彩盡被黑吞噬了，時空彷彿在眼前聚焦，2008年08月15日晚上我在台11線上飆馳，2014年12月31日晚上我在台26線上飆馳，2015年12月31日我又要在台11線上飆馳了，彼時踩著GIANT CT通學車此時GIANT OCR公路車，彼時天上掛著夏季大三角此時是冬季獵戶座，彼時空氣瀰漫著寒流的凜冽此時是聖嬰的暖涼，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就這樣一年年流過了，有些平舖直述，有些此起彼落。

入管

2015年的最後一晚投宿在特別的「水管屋」，得從140.8K處旁纖細的小徑左轉往上，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台11線上差點沒騎過頭。水管屋位在山腳下一塊丘陵地上，15條「水管」一字排開，坐南望北，往西有翠綠山稜，往東是蔚藍翰海，老闆得意地說只要坐在水管屋前，無論晨曦旭日或星空月亮海，盡收眼底。

雖然老闆洋洋得意，但學都市計劃的我們腦子就是「賤」了點，頻頻討論著水管屋申請不到建照吧？這裡是非都土地吧？房子可以蓋這麼大嗎？搞不好土地都不是他的....乾脆做起深入訪談，旁敲側擊試探老闆對「合法」的觀點。老闆認為水管屋的經營模式不算「民宿」，而是設施較完善的「露營區」，但法律上沒有介於兩者之間的選項，因此，我們一般認為「沒有申請就不能作合法民宿」，而老闆是認為「因為沒有符合的項目所以沒辦法申請」。

在增廣見聞的旅途中，不用在此時此地評論甚麼批評甚麼，見識到法律與實務間的落差、政府與民眾間的平行認知，都是上了一課，彷彿手上拎著一只布囊，走到哪裝到哪，當習慣了旅行的步伐而漸行漸輕後，就可以負荷漸沉漸重的它了。



回到水管屋本身的有趣吧，在FB上打卡後果然招來很多人的好奇。水管屋就是看到的那般大而已，裡面裝的實體只有一張雙人床和一台冷氣機，除此之外便無立足之地了，畢竟水管就是水管，除了床以外都是圓的，我們不是倉鼠水管屋也不是滾輪，妳想立足也立不住XD！入管後約莫只有五分鐘興奮感，剩下只想在管外耗了。

廁所、浴室、脫水機、晒衣場都在另外一棟建築一樓，廁浴的每個角落都異常乾淨，瀅羽懷疑老闆是處女座。拉哩拉雜的盥洗後坐在水管屋外的水管桌椅聊天，瀅羽用單車專用的水壺和頭燈自製一盞黃澄澄的桌燈，大夥陸續端出宵夜，怡真很得意：「我買到台南都買不到的台酒花雕雞阿！」

老闆過來攀談，陸續清點今晚投宿水管的旅客，一批來烤肉的，一批來看日出的，一批重機環島的，似乎都熟門熟客了。當那台據說已第40趟環島的重機駛入水管園區時，引起眾人注目，噗噗噗巨大的引擎聲鋸裂了暗夜的寧靜，霓虹燈的閃爍刺瞎了海天的星空，瀅羽說：「那好像曾經是我的夢想，」我說：「我也想騎過，但開始單車旅行後，那些奢侈反而顯得簡單了。」

天邊鋪著一層厚厚的雲，漆黑的底色上也看得見那片淺灰，老闆說昨晚有月亮海但今天連星空也沒有了，老闆說今早有日出但明早恐怕也不會有了。沒有電視機的跨年倒數，只有屋簷下烤肉的台北人，沒有五花十色的煙火，只有遠方些許爆響；在烏黑寂靜的東海岸邊，2016年悄悄地來了，而我們四人早已熄燈就寢了。我好像沒有甚麼眷戀了，也沒甚麼遺憾了，再見2015。

第一天路線 28公里

單車花東小三橫系列
單車花東小三橫(一)：都蘭海線
單車花東小三橫(二)：東富公路
單車花東小三橫(三)：玉長公路
單車花東小三橫(四)：光豐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