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用單車旅行羽化自己。單車電影《破風》這麼「剛好」上映了,電影裡閃爍的每個畫面都令我砰然不止,彷彿看到一年前的過去,就這麼「剛好」是這一年。
去年初夏陷入嚴重的自我撻伐與厭惡,白晝充斥恐怖的幻覺,夜晚困於猙獰的夢靨,在不理智的情況下,我說服一個朋友去趟不顧後果的旅行。兩個單車新手拾起匹女之勇,直接挑戰中橫公路,用二天的龜速終於爬上武嶺,卻在溢滿興奮與喜悅之時差點命葬合歡山。
武嶺一過是連續險降坡,我沒騎過這等下坡,就在一處左拐的髮夾彎,我失速了,後輪騰空而起,連人帶車往右邊懸崖橫移,剎那間眼前一片空白,人生幻燈片也沒來得及播放,我立刻傾身壓往右方,使勁把身體倒向欄杆,雙手用力扯住反光板,終於止住了失控滑行。我攫著欄杆,驚魂未定,欄杆外雲海一片白茫,猶似懸疑夢境,又似顯影水中的負片,洗成揮之不去的畫面。
一趟冒然的旅行,一場九死一生的意外,卻點燃我對抗憂鬱的烽火,我誓言再戰另外三條橫貫公路,想看看在萬豁千谷中生命能有怎樣的面貌。
入冬之際,按照計畫踩上雙輪,載著行囊帳篷往高雄山裡鑽。南橫在莫拉克後斷成兩截,我先獨自西進南橫,再與人擇日東進。南橫上,處處可見莫拉克與連年暴雨的咬痕,怵目驚心的塌屋斷橋,十層樓高的土石推積,六公里的河床便道,我騎行的身軀格外渺小,旅行的心情卻格外悲傷。我懂了,眼前不是新聞的畫面一角,也不是一場輿論之爭,而是真實粉碎的山林,它戳破我的輪子,滯留了我,它說,它的記憶從來不健忘,它的傷口從來不結痂,它的暴風雨後,從來不是雨過天晴。我因此悲傷了,也憤慨了。
中橫照形了我,而南橫映見了它,挑戰四橫的初衷隨之一百八十度扭轉,卻更加矢志不渝。初春乍暖還寒時騎上新中橫和阿里山,初夏綠草如茵時再翻越北橫,最後落入蘭陽平原,讓龜山島作見證,見證一年內完攻四橫。
然而,成就不過如此,剩下全被謙卑所淹沒。若沒在南橫見過荖濃溪的滄桑,不會在新中橫回憶陳有蘭溪的辛酸;若沒在南橫見過南化水庫的乾涸,不會在北橫感嘆榮華大壩的遲暮之年。單車上的我,是無垠的自卑,也是無限的傷感,當望著大山大河的滿面闌珊時,為自己流的幾滴淚已不足為談。臺灣的美境無人不知,但臺灣的醜陋親臨者多少?我願再跨上單車,輕撫土地的每種美好與悲傷。
旅行如扣環,一勾一套,串起對生命的解釋,這一年,我把生命扣上單車,再扣上四橫,最後扣上對台灣山林的疼惜,終於羽化自己,往心嚮的方向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