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到快六才騎馬上路，清晨山上的天氣是舒爽的，晨霧的寒意是天然的冷氣，身體有如浸泡在薄荷裡般；清晨山上的路況也是舒爽的，淨空的馬路宛如練車場，可以恣意蛇行與Z字型爬坡，愉快的心情打消了大半昨晚的提心吊膽。在山上，海拔跟里程是重要的觀測對象，國民賓館在海拔1750m左右，位在台14甲8K處，6:10騎到青青草原停車場，位在台9.5K處，它的綿羊秀是觀光客慕名而至的鎮園之寶，但我一直都不懂為什麼是「綿羊」。
6:35到了7-11富嘉門市了，位在台14甲11.5K處，門口標著「清境最高富嘉門市海拔2050公尺」，突破2000公尺後的確感到呼吸急促，我們在這邊做了最後一次補給，我塞了一大包土司在行李裡面。店外一輛7-11貨運車，司機正辛苦地攀上攀下卸貨，他說他一天的工作就是從台中沙鹿載貨，接著進入南投縣沿著台14從國姓、埔里、霧社、清境一路送貨上來，富嘉是最後一站，等會兒回頭再一路運下去，一天來回一趟就耗掉15個小時，我開玩笑地說：「你這樣根本是『台14專家』阿！都可以閉著眼睛飆車了！」他竟然敬業地回答我：「飆不起來，我的車子上全是飲料之類的貨物，很重，飆不起來。」唉，我的冷笑話到山上還是不得人賞阿！XD
富嘉門市出發後，面對眼前22公里的好漢坡只有一個念頭：「走一步算一步！」昨晚，我們抱著佛腳上網查詢路況，看到有個網誌提供的資訊如下：
富嘉至翠峰 10.58km 爬升580.90公尺，平均坡度5.76%
翠峰至鳶峰6.29km 爬升476.10公尺，平均坡度7.57%
鳶峰至昆陽5.01km 爬升321.20公尺，平均坡度6.41%
昆陽至武嶺2.10km 爬升185.20公尺，平均坡度8.82%
旅行的過程裡我向來是個不相信數字的人，但這次因為實力太差了恐怕要迷信一回，數字還是可以給點微薄的力量。車速表上的數字正是對坡度最具體的描述，有些是時速7-8km/hr的「緩升坡」，大部分是5-6km/hr的「陡坡」，少數有只剩4-5km/hr的「急升坡」。我跟雨秦的爬坡策略不同，她的車負重重但是檔可以放很輕，所以就「一步一步」慢慢騎，我的最低擋還是蠻重的，若用跟她一樣慢的踩速會更累，所以就一股腦地往前騎，約每隔500公尺停下來等她跟上。
過了梅峰後「竟然」遇上一段約1公里的下坡，滑得並不興奮阿！雨秦邊滑邊慘叫：「別再下坡啦！剛剛爬的都白爬了啦！」我們已經不怕上坡了，因為早已認命到武嶺之前都是陡升坡的事實。在每次的休息中，我們都是用「台14甲幾公里處」作為下一個休息站的指令，雨秦用相機記錄了每個台14甲公里牌，也是紀錄著這路途上渺小但有力的成就感。
梅峰，位在台14甲14.5k處，海拔2100公尺；翠峰，位在台14甲17.5k處，海拔2309公尺；鳶峰，位在台14甲24.3k處，海拔2750公尺處，我們一站一站地過。到鳶峰時已經9:45了，歷時將近4小時。
鳶峰停車場設有公廁、餐廳和攤販區，我們在這邊大肆休息，此刻山上開始起霧，氣溫趨降，能見度降低，我們一邊放鬆疲憊的雙腿一邊套上禦寒防雨的裝備。寒冷的天氣讓攤販賣的熱食顯得格外美味，我們買了水煮玉米、茶葉蛋、以及大碗100元的炸菇類，饑民似地狼吞虎嚥。誰知我們還要花多久時間攻頂？誰知我們還剩少體力攻頂？誰知我們還有多少信心去相信自己可以？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兩個人沒甚麼抱怨也沒甚麼分享，彼此都心知肚明：「說好的，沒成功沒登頂前甚麼都別多說。」
鳶峰上路後不久遇上修路路段，可謂此趟中的魔王，其困難在於挖得坑坑凹凹的路面，也在於三角錐把原本兩線道的路段限設成一線道，加上霧氣愈來愈重，能見度不佳，單薄的單車與車借道的過程頗為危險。我的公路車車輪細，而且「高級」的外胎沒有半點胎紋，所以得特別注意地上尖碎的石子，同時還要閃躲往來的車輛，數度因為打滑而被迫停下車來。修路路段約有2-3公里長，騎得相當痛苦，但過了後特別暢快。
魔王關後不久，霧中隱約看到前方坡頂上有塊大石碑，衝上去一瞧寫著「太魯閣國家公園」，阿！昆陽到了！昆陽位在台14甲29.2k處，海拔已來到3070公尺了，是太魯閣國家公園的西界，這是界碑。幾個大男孩圍繞在界碑旁，把酷炫的機車排成一列大合影，不知道我們的出現是否把他們比下去了？哈。待他們速速離去後，換一輛載著全家福的房車駛上來，爸爸一看到我們就不斷驚呼：「阿妳們騎單車喔！好厲害阿！阿妳們是兩個女孩子阿！太厲害了，我剛剛還以為是一對情侶……」還真尷尬，就不追問這位爸爸到底是看誰誤會了XD。
雖然被誤會大了，但我們兩個還是很快樂，因為已經突破3000大關了，也因為只剩3公里了，更因為終於開始覺得自己好像可以做得到甚麼了！
雖然號稱「天堂路」，但車速表上卻告訴我這段並不是此行中最陡的路段，只是它很平均又很長，而且騎到這邊不僅人已經累了，海拔3000公尺的氣壓也不是激烈運動的身體能快速適應的。漫長前進的感覺其實並不陌生，跟跑馬拉松大同小異，要把它當成在跑步機上不斷重複相同的動作般，氣喘不過來的時候就努力控制「吸、吸、吐」，大腿快抽筋的時候換小腿使勁，左腿感到疼動的時候就換右腿施力，上坡有多長就用多長的時間跟自己的身體討論、跟自己毅力談判、跟自己辛苦的每分每秒相處著。然而，台14甲畢竟來是有其與眾不同之處，她有3000公尺的海拔、她有風雲變色的習性、她有那漫長的上坡，彷彿跟連綿的山峰一樣無止盡令人疲憊，但也彷彿是走在通往仙境的途上令人嚮往、令人神怡。
爬呀爬，30K的路牌收下了，爬呀爬，30.7K合歡主峰登山口收下了，爬呀爬，31K的路牌也收下了，我建構了一套規則：在時速5km/hr的情況下左右腳各踏100圈會前進約250公尺，當我數到200圈表示約前進500公尺，就停下來等雨秦。在31K處休息拍照後我告訴自己：「再踩200圈，武嶺就是囊中物了！」這份心情似曾相識，2012年在台東關山挑戰初馬時的最後2公里，自己跟痛到麻痺的雙腳說：「再15分鐘初馬就囊中物了！」2013年在北海岸萬金時馬拉松最後一個隧道裡我也跟自己說：「再1公里全馬就是囊中物了！」每場馬拉松比賽的最後總是上演著同樣的心語：「再多久就是『囊中物』了！」有時覺得自己是個重質不重量的傢伙，總是在蒐集「成就」而不是創造「成就」，眼前的武嶺不也是如此嗎？人家是練過了才敢來挑戰武嶺，而我甚麼都沒練就妄想來攻頂，人家五個小時就能從埔里攻上武嶺，我不過是從清境開始到現在就已經花掉六個小時了，但是，又有甚麼關係呢？
時間是下午1:25，從清境攻頂武嶺歷時七小時半，成功了！我們把車扛上武嶺觀景台，跟海拔3275公尺的紀念碑合照，卻意外的成為觀光客環繞討論的對象，單車可比我們紅了，一直被借去和武嶺紀念碑照，我們只是靜靜地站在旁邊看著他們開心地與車子合照，心裡微笑著，為寶貝單車而笑也為自己而笑。
每次來到某個至高點時總有「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心情，雖然「向來蕭瑟路」仍舊埋在濃霧之中，但風雨陰晴並不是有或無的問題，而是一切已經過去已經不重要了。我們在facebook上傳今天第一張打卡照片，寫上：「說好到海拔3275m武嶺才露臉的！」說真的，並沒想過要是失敗了怎麼辦，也沒想過有甚麼是可能騎不上去的理由為何，相對於現在生活裡的眾多雜亂與紛擾，挑戰自己體能極限這件事顯得單純許多，我只需要和自己對話，只需要要求自己下一秒做好上一秒做得到的事，如此單純的毅力是最直接的兌現，一分努力一分收穫。
打電話給媽媽吹噓，她用平淡得語氣說：「我知道只要妳想做的事情沒有做不到的！」她的這句話講了好幾年了，支撐著我做過諸多奇怪的事情，每次當我又有奇怪的念頭時她只會回：「神經！」卻從來沒阻止過甚麼。前天中午我還賴在台中家裡貴妃椅上陪她看《臥虎藏龍》，李慕白對俞秀蓮說：「秀蓮，我們能觸摸的東西沒有『永遠』，師父常說，把手緊握，裡面甚麼都沒有，把手鬆開，你擁有的是一切。」兩天後，我已經騎著單車從台中來到3275的武嶺，那麼多擁有了甚麼呢？一份小小的成就感，還有甚麼呢？我不確定，或許只是讓我再多相信自己一點吧。
辛苦換來的收穫總是讓人流連，在觀景台上耗了半個多小時還是有些不捨離去，深知一旦往下滑去等下次要上來又需要籌備滿滿的勇氣，但已經休息半晌的身體逐漸高處不勝寒了。
直到兩點才乘滿了別離之意，與武嶺告別後，眼前將是段完全不同的故事，不同的坡度、不同的路況、不同的心情、甚至以及不同的天氣。老天真是捉弄人，當我們站在至高點的時候只用冷風大霧相迎，而當我們才剛離去便用撥雲見日相送，下滑不過2公里抵達合歡遊樂區時，整片山巒早已重新上了鮮明的色彩，天空混沌的藍襯托著山峰清晰的翠綠，而層巒鮮明的稜角刻劃著雲海模糊的輪廓。
合歡遊樂區停車場聚集不少觀光客，車輛一台台的駛上來又駛下去，有的來住松雪樓、有的來登石門山、有的來登合歡東峰、有的只是來這邊品嘗一杯雲開霧散的美味。一位男士告訴我：「我早上11點就到武嶺了，天氣真差，但我看這天空覺得有放晴的機會，所以就到這邊等，等三小時了果然放晴了！」前幾個月我也是站在這裡期待雨後天晴的登山客，但失敗了，只能在一片白茫茫的背景中取得合歡主峰、合歡東峰、合歡北峰、石門山的登頂照。
合歡山過了後在37k處還有個小風口停車場，也是登合歡北峰與合歡西峰的準備站，還記得那晚一群人在漆黑寒冷的小風口停車場炊煮晚餐，一邊生火一邊冷到打顫，所有設施的配置我都還記憶猶新，連廁所那股奇特的味道都還依稀在鼻。小風口是合歡群峰最後一個休息站了，台14甲也差不多到了盡頭了，在41.7K時正式畫上句點，接上了台8線，往左回台中，往右去花蓮。
此時，周身的風景又換了一幅姿色，山上的雲霧午後慢慢地下沉至腳下，一顆顆山頭咕咚咕咚從從霧裡鑽出頭來，浸在雲海中洗泡泡澡，不若方才千岩萬壑那般鏗鏘有力；或許也是心境的關係吧，當我們挑戰它的時候，眼中的它是坐擁著高不可攀的孤傲，當我們要離開它的時候，眼中的它只剩可愛曼妙與柔情似海。我們一邊讚嘆著大自然賜予的盛宴，一邊兀自地往東邊滑下去，把山的孤獨留在它以孤獨為傲的地方。
享受著下滑的路段後不久竟然碰到一段上坡，兩個人想也沒想到今天還要再騎上坡，更沒想到這段有6公里之長，有種好不容易把某個爛包袱丟掉後卻發現爛攤子還沒收完的感覺。但熬過了上坡後後面這段也是不容小覷的恐怖-- 47公里的連續下坡。大家都以為下坡很爽，我本來也這麼以為，但從這天以後保證不會再這般看待了。下坡的時候必須全神灌注，雙手緊緊含著剎車，雙腳也要踏踏實實地踩在踏板上，眼睛緊盯著前方地板上的雙黃線，深怕哪一秒按剎車的時間不對或是壓車角度不對，車子就飛出去了。
晚上8:00抵達天祥青年活動中心，天空已夜幕低垂，在續滑了三小時的下坡後該如何描述這種「痛苦」呢？我用雙手十指來告訴你，我是從龍頭上「取下我的雙手」的，它們呈現緊按剎車的形狀，每個關節痛到無法動彈，我相信手指們一定覺得這比七個小時攻頂還要辛苦。
2014年7月8日，雨秦跟我騎了26公里的上坡又騎了71公里的下坡，從海拔1750爬到3265在降到490，從早上6點騎到晚上8點，從天亮聽著中央山脈西側的鳥鳴到天黑耳聞中央山脈東側的鴞聲，台灣高山的冷與暖、寒風與日曬、曲折與直率、俊俏與優雅、壯闊與微妙、吝嗇與包容...各式姿態，我們一天內都見識了，喔不，不只是見識，我喜歡說：「都『擁抱』了！」
系列文章：
單車攻武嶺過中橫(一)
單車攻武嶺過中橫(二)
單車攻武嶺過中橫(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