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0日星期二下午近五點,正在研究室工作到快彌留的狀態,雨秦突然敲我問說是否有空陪她騎單車環島,這種問句總能直接挑撥熱血,但現實總是能倚仗理性搶到絕對的上風,我回說:「我只有四、五天的空檔,可以跟妳騎東部就好」,但她表示不願意自己一個人單車旅行,只好繼續搜尋著替代方案:
「還是騎南迴?順便走一趟阿朗壹?」
「可是如果真的要走阿朗壹,感覺就不要騎單車了,有點麻煩…」
「不然也可以騎我們上次說的南投一圈?」
「還是騎武嶺?上次沒騎到的?」
「太猛了!我上次去合歡,就覺得我們那時候哪來的膽量…」
去年年初在台北與皓貞、阿布、仙妮共進晚餐,四人說好要「一起去旅行」,很快得我們就約春假一起去做瘋狂的事情--「單車攻武嶺」,雨秦當時也加入了單車團。回想起來,當時的自己簡直無知,雖然知道武嶺難騎,但也只知道是個「難」字,並未深究「多難」,只是一股腦想履約「一起去旅行」。然而,當我們瞧好了日期、路線、住宿等萬事俱備後,風雨卻來搗亂了,三月底中南部下起綿綿清明雨,一下多日,中橫陸續傳出崩塌的消息,我們不得不取消行程,讓住宿的押金放在山上,本以為半年內可以再成行,誰知各自繼續打拼事業後一年內都無人問津了。
合歡山,我相信我此生必定曾經踏過,但挖遍腦中記憶也沒發現半點畫面。今年228連假和台南室友們一起上合歡山,除了以蒐集台灣最簡單的百岳為目的外,對我來說,也是去找找這記憶遺落的地方;如果遺落記憶是因為年紀太小的關係,那這次上山最大的不同之處就是我已經長大了,而且大到可以駕著八人座廂型車載著六個人與行囊,熟巧地蜿蜒在兩三千公尺高的公路上。山上總是氣象萬千、變化無窮,短短三日內我們歷經各種氣色的戲弄,從日曬轉為夜霧,再從雨簾變為雪幕,迫使我們行程一變再變,但從來回清境與合歡的六趟過程中,深刻瞭解到單車攻武嶺的「難」所謂何意了!真的「很難」。
此刻,雨秦提到了「上次沒去成的武嶺」,第一個反應就是否定,因為228去過了,我知道有多難,知道26公里的路要從1800m爬到3275m,知道連汽車都有點吃不消,知道那空氣稀薄下做任何事都很累,知道……好像知道太多了!知道太多怎麼讓人顯得軟弱?
想起了曾經說過的話:「我總是第一個嚷著要做甚麼沒做過的事情的人,然後揪著別人就一起上路了,很幸運地我都有把事情完成,而且被我牽累的人也能一起完成。」
武嶺是個甚麼樣的地方阿?那是台灣海拔最高的公路,是台灣最美的公路,也是單車愛好者一生必攻之頂,單車攻武嶺對單車玩家的重要性我早有所聞,只是因為從未把自己視作單車玩家而不太在意,我只是個喜歡用單車旅行的人,也是個曾經非常習慣用單車在生活的人。然而,隨著時間轉移了、生活變遷了、心理成熟了、身體卻虛弱了,單車從破爛的神龍號變成高級的公路車,從流放在街頭上鎖到保管在室內不受風吹雨淋,而我卻離曾經的單車生活好遠好遠......
思緒在10分鐘內迅速地把年輕的片段掃過了一遍,然後再回到電腦對話框中,我改口說:「想一想好像應該去個武嶺齁,感覺現在不去,以後就更不可能去了。」於是,兩人就這樣「草率」決定要來一趟單車武嶺,然後又「胡亂」安排了行程,所有的事情一直到6月底、7月初才真正敲定,而7月7日就要上路了!
為了能夠把我的單車地圖串聯起來,我決定要從台中開始騎車,想要踏踏實實地把「東西橫貫」給騎完,7月6日下午2點從台中的家裡出發,沿著台3線騎至草屯,轉台14線進入國姓鄉,四個小時騎了約55km後抵達熱鬧的埔里鎮。
清晨五點,埔里的天空早已亮透,不太熟練的我們拖拖拉拉地搬行李上車,出門時已經六點了,等吃完早餐正式上路已經六的半了。騎到虎仔山下的「台灣地理中心」碑合照一張後,正式宣告:「有勇無謀的『單車橫越中橫之旅』開始了!」
昨晚,熱情的民宿老闆與我們分享之前攻武嶺的房客的經驗:「從埔里到人止關前蠻簡單的,但人止關前有約一公里的路段一定要『把呼吸調過來』,如果調得過來,那麼從人止關到清境就『沒有問題了』」,雖然我環島過也騎過點山路,但那是多年以前的經驗了,面對老闆的解釋根本「有聽沒有懂」,我早已忘記用雙腳把自己往山上送到底是怎樣一件事了,所以不管是網路說法或是老闆指引,都先道聽塗說地塞在腦子裡,再來用眼前的實境來找尋釋義吧。
從埔里到人止關約16km,果真一路平緩,公路車很輕,所即使知道自己在慢慢爬升,但這點重量不足為患。以時速15k輕鬆騎了約一小時後,在人止關前碰上老闆所謂要「把呼吸調過來」的路段了,從車速表的數字驟降就知道山路已悄悄地抬升了幾度,約幾百公尺後「人止關」的牌子就映在眼前了,我是否有把呼吸調過來呢?不知道。
說也巧合,上一次的單車旅行是2012年8月揪了姊姊、皓貞、佳桂來趟單車墾丁之旅,那天我身在墾丁時滿腦子都是魏德聖2008年拍的第一部電影《海角七號》。這次,單車旅行行經了霧社,不正好是魏德聖導演2011年第二部電影作品《賽德克.巴萊》的地方嗎?霧社事件,西元1930年發生在這座山林裡的慘烈故事,我們在人止關的招牌上看到一張地圖,描述當年事件發生與現今看到的位置,「人止關」本身便具有深厚歷史意味的位置,這是清朝時期設立的界線,意思為「漢人止步」,古時漢人上山拓墾常侵犯到原住民的獵場而引起衝突,因此清廷劃了這條線禁止漢人進入。到日據時代霧社事件中,人止關的陡峻地形被莫那魯道當作對峙日軍的重要隘口,還記得電影裡日軍在峭壁間行軍而賽德克人就在頭頂上伺機而動的畫面嗎?眼前人止關的地形頗似電影裡的那份味道,只是台14甲一條大馬路一劃,陡峭的山壁便顯得沒那麼奇俊了。
霧社,如今除了名字本身還帶有山林煙雲的味道外,整個現實樣貌早已現代化,偌大的水泥房舍與斗大的招牌文字,我想我們是來錯了季節了,若是冬天來可以看見滿山的櫻花,如同電影裡所渲染的那般浪漫,霧社可是從日據時期就被稱為「櫻都」的地方阿!
莫那魯道登高一呼喊得不是對日本人的仇有多深,也不是要各個部落團結起來抵抗外族,他喊的是如果賽德克人已保護不了祖先給的獵場、保護不了身為賽德克人的信仰時,那麼他願意犧牲生命,用賽德克的靈魂展開戰鬥,在生命的最終章認證自己是個賽德克人。台灣經過四、五百年的歷史宿命,各種政權的來來去去,各種民族的來來去去,我們早已不是一個「民族」了,早已分不出誰是「台灣人」而誰又不是,可是近年險惡的人心開始用政治的態度來區分自己,用政治的主張來區分「誰是台灣人」或「誰愛台灣」,我向來對這類論調嗤之以鼻,對我來說,只要是「願意住在這塊土地上的人」都是「台灣人」,沒有選擇而住在這裡的是我們要保護的台灣人,而有選擇卻仍就住在這裡的就是我們要凝聚的台灣人,遺憾的是,我們常常自己陷入苦戰,致因卻不是誰剝奪的成為台灣人的權利,而是誰剝奪了誰為台灣人下的「定義」。
今天要騎33Km的路,現在我們只花了一個半小時就騎了16Km一半了,感覺清境農場近在眼前般,老闆說:「人止關前呼吸調得過來的話,後面都沒問題了」,後面都沒問題了……後面都沒問題了?結果事實是…後面我們問題大了!過了人止關就是一路上坡了,我們彷彿用「霧社事件」裡日本兵的腳步,緩慢地往霧社部落前進。某次停下來喘口氣的時候,我跟雨秦說:「我懂老闆說的『人止關前呼吸調得過來的話後面就沒問題』是甚麼意思了,意思就是人止關前那段路必須要把呼吸調過來,因為『後面全部都是那種路』了!」
在霧社以前我是騎在前面,沒兩下就把雨秦落到不見人影的後面,騎累了就停下來等她;雨秦說我都騎太快了所以容易累,反觀她像散步一樣,用很慢很穩定的轉速踩踏板,不疾不徐地應付各種仰角的上坡路,也不用像我這樣一直休息等人,於是我改成跟在她後面騎,照著她的速度騎。
台14甲起點後就是綿延不絕的上坡,我們埋頭苦騎,沿路沒甚麼聚落,偶爾有零星聚集的房舍,遠眺別座山坡看得見大片的梯田,騎時在台灣的大家都知道這塊地方是怎麼回事了,大量的山坡地開發、大面積的山林破壞,但因清境這一帶剛好是獨峰的地形,上無坡地威脅,除非是建築在本身就脆弱的地質或危險邊坡上,不然因為上游崩塌致災的風險不若廬山溫泉那般高。
埋首騎了將近兩個小時,時速大約只剩6km/hr左右,終於看見了位在台14甲6.8K的7-11見晴園門市,清境這邊共有四家7-11門市,各個都是單車攻頂著重要休息站,見晴園門市位在6.8K處,清境門市和小瑞士門市位在8K處,富嘉門市則是在11.5K處,富嘉是全台灣海拔最高的7-11門市了。我們已經抵達了第一個7-11,門市四周有楓樹環繞,若是秋天蒞臨肯定別有一番風味。我們兩個弱雞今天從埔里到這邊已經累到不想講話了,腦中除了苦求終點快點浮現外一片空白,雨秦秀出她手機上的地圖,只要再過兩個大彎約2km就可以抵達終點—小瑞士門市,好吧出發吧!今日最後一搏。
中午12:20分「清境國小」的校門出現在眼前了!我對這裡極為熟悉,228連假那次來合歡山時,一行七人原來打算攻上合歡北峰後在小溪營地紮迎,隔日再戰合歡西峰,誰知本來在登山口的陽光普照卻在攻頂時變成強風寒雨,體感溫度降至5度左右,合歡北峰上寒風刺骨毫無我們可以立足之地,根據有經驗的路人判斷該晚應該會降雪,於是我們從北峰撤下來,壞天氣也跟著我們一路往下撤,傍晚時山上起了大濃霧,一副大雪將至的模樣,我們只好在從武嶺往下撤,撤了26公里來到清境國小,才跟國小旁的好心人借了庭院露營,過了一宿大雨之夜。所以我知道,清境國小在走過去幾公尺就會是7-11清境門市了!所以我知道,我們終於到了!
我們住在小瑞士花園附近的「國民賓館」,是個很貴但乏善可陳的旅館,但暫且沒心情計較太多了,當下能把屁股從單車上拔開已經喜出望外的一件事了,我們拖著極為疲憊的身軀辦理check in。從早上6:00吃了早餐後到現在除了灌飲料也沒吃甚麼,早就餓扁了,我們餓到可以吃下一整隻雞!好,我們去吃雞!
從旅館出來就順利攔到一輛往上走的南投客運,一上車就直接問司機說:「我們想吃甕仔雞,哪站可以吃到甕仔雞?」司機回答:「甕仔雞?那只剩蘋果園啦!這邊只有那一家賣雞的,其他都是雲南菜!」蘋果園是228那次旅行也有吃的餐廳,原來他是清境唯一一家賣甕仔雞的阿!我們兩個人如願地在蘋果園「吃掉一整隻雞」,卻錯過了回程的公車,於是就從11.5K處一路走回8K的國民賓館,身體真的好疲憊,我竟然是邊走邊睡地走回來了……。
為了隔日清晨就開始的攻頂行程,我們兩個九點不到就躺在床上準備就寢,黑暗的房間裡一片寂靜,我輾轉難眠,心裡相當忐忑,回想今日人止關後到清境的爬坡,才10km裡的路就把自己折磨成這樣,該如何面對明天連續26km更陡的攻頂之路呢?別說單車經驗中只有北宜公路算能稱為山路,我根本已經整整兩年沒有騎車了,不騎則已,一騎就來個攻武嶺……我開始責怪自己當初的決定太衝動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許久,忽然注意到雨秦也頻頻翻身...
我開口問:「妳是不是也睡不著?」
雨秦:「對阿!」
我說:「我也是,我現在好擔心明天騎不上去?」
雨秦:「我也是……」
此刻,我們是同甘同苦同床同夢阿!
系列文章:
單車攻武嶺過中橫(一)
單車攻武嶺過中橫(二)
單車攻武嶺過中橫(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