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gust 10, 2010

論文田野日記(二)

在頭城的第一夜未免難耐,寂靜之靜,寂靜之寂,漆黑裡我只聞冷氣的運轉及遠處省道的偶爾呼嘯,這才知道我誤認的地震只是錯覺,而且在入眠之前這樣的搖晃感不斷以某種頻率出現,大概是頑皮的我腦正在逗弄頑皮的我身吧!熄燈仰臥後,輾轉蔓延至少兩個小時。

白日近午,天空積雲頗為灰暗,但太陽還是趁隙竄到我臉上,不過稍稍不注意,它便猛然蹦出在我身上狠狠咬了幾口燒紅。我坐在大溪漁港外海堤,拿出筆記本開始寫下為什麼自己從大里來到了大溪,有人說這叫田野筆記,但我想應該是田野日記,描繪發生在自己與田野的每一秒,每一秒的重要。

一早先是前往大里,但因緣際會與一位流動麵攤老伯結識,一陣攀談後的結果是我被載到大溪漁港。星期一的漁市沒什麼遊客,但攤商還是照常開張,香熱的熟食味混雜著背景既有的魚腥味,海水、淡水、血水、滾水、湯水、廢水,濕氣瀰漫著整個空蕩蕩的漁港,像內港排排停靠的漁船一般擁擠。我的研究靈感突然閃過,是大溪漁港,它是這一帶的核心,如果我的研究只為空間而探究空間,將會淪為自大的自我表述,我必須修正這裡的線性關係,那麼梗枋的意義勢必改變。

我一邊思考著一邊走上台二省道,無意識地踩步往南而行,驚醒時早已路過大溪車站好些距離了;若是現在不折返回到大溪,我將要走到龜山車站才有交通工具,大約是五六公里外的地方吧,但我不喜歡做回頭與折返這樣的事,而且我需要時間繼續讓大腦運轉,不要讓火車迅速將我載離漁港的味道,也不要讓車廂冷氣凍結剛開始熱絡的思緒,所以我繼續走著,在台二線濱海公路上,從大溪、到北關、再到龜山,將近兩個小時的路程裡頻頻被砂石車捲起的飛石淹沒獨影,背包、相機、筆記本、猴犀利、還有一個我。



評估了一下今天蒐集的資料量及交通的線路安排,決定啟程從龜山回到礁溪做收尾工作。礁溪的麥當勞相當舒適,而且有插頭,把東西整理好後也才不過六點。昨晚我的室友在礁溪玩到十一點才回來,我一個人好無聊,於是今天學乖先在外面玩久點再回去,去哪呢?腦中閃過了羅東夜市。

還記的羅東夜市吧!當初是怎麼生存在摩肩接踵的人潮裡,怎麼顧著每幾十尺就要一陣嚴重的腹痛,而今當我再次陷入暗潮洶湧的夜市漩渦時,那些畫面一一浮現,我頓感心頭溫暖。這次我沒有胃病,卻是萎縮的小鳥胃,在品嘗春捲、龍鳳腿、小包卜肉、包心後即不堪負荷。

今日有八位室友,其中兩位會跟一起住到我離開。我身上多處曬傷,低頭審視著一片片的紅。

當初在書店被《荒人手記》封面的引文深深吸引,因為我喜歡文字排列成絕望孤獨的順序、卻又掙扎著點綴光明於其中的感覺。但是昨晚翻讀到第二節,才發現這是本男性同志的身體感知與獨白,反而令我不快了;它描繪起傅柯,一位法國近代重要的哲學家,但在書裡只剩同志身分的流亡與性意識的辯論。我努力撐著繼續閱讀著,幸好在進入第六節後煩躁感逐漸降溫。

「我們只是剛好在都發過瘋病已經復元時,彼此遇見。渴望一種穩定,放心,不虛空的生活,勝過其他一切。我們只是正巧在許多方面,同步了,因此幸運的維持平衡狀態。我們互相有一份約束,恰如古小說裡的嫻美女子婉拒追求者的話,『我是有約束的人了』。」

「唯有過過毫無約束日子的人,才會知道有約束,事多麼幸福可驕矜的。」

我不喜歡文字煽情或刻意揮霍愛情與浪漫,但這本書不是,它就彷彿是位蹲坐在莊嚴教堂聖殿裡的異教徒,低頭喃喃自語,是那樣真誠的面對自身,又是那般無比的挑釁抗議,我默默地出現共鳴。有些事,我無法假裝無所謂,好辯的性格與思慮總是跑在身體前面。然而,書裡也告訴我如何才能在別離時不掉入深淵,如何在分開的日子裡不被寂寞打敗,我認真地與之起舞、與之共思。

在分離的日子裡,每天說著每天做了什麼事,可以巨細靡遺、毫無保留的描述,可以大肆地宣稱我多麼想念,唯獨不可告訴說好多話想說,要忍住,連胃口都不能吊一句,免得難受,免得恐懼下回分離。只有在分離的日子裡,尤其是在分離的日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