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gust 4, 2012

單車墾丁(一)

「我要趁在台南混的日子,把墾丁去到爛。」這是我剛到台南時說出的話,轉眼一年過去了,2011年最後一天及2012年的第一天,我如願地把特別的時間點獻給了墾丁,那天攀過了極富爭議的阿朗伊古道,接著在墾丁大街上與爆滿的人潮摩肩接踵,最後以平心靜氣的心態在23:10時直接睡去,跨年的瞬間我選擇臣服於內心的叛逆,置身於過度喧囂時只想離群索居,不與他人同行。這是我來台南後第一趟墾丁之行。

墾丁,是一個集結陽光、海浪、沙灘於一身的名詞,事實上那些都不只是我響往的單純「景致」,我愛陽光,愛那最炙熱下激發出一個人的熱情,我愛海浪,愛那澎湃之中挑釁岸邊岩石的固執,我愛沙灘,愛那從腳底被浪沿跟帶走的空虛,彷彿一簇細語娓娓道來有關流失的故事。當我走到海邊,絕大多數的時候只感受到一種叫作失去的力量,我留不住沙也留不住海,我留不住風也留不住夕陽,我留不住時間也留不住空間,我留不住一個腳印會在下一秒被浪濤捲走的命運。然而這些都該被視作力量,這些留不住的點點滴滴,逼我付諸行動去留住,無論回憶,無論青春,無論只是那一句不經意的承諾或狂言。

自從2006年環島後,單車旅行的念頭常蹦入腦海,讓我每年都有突發奇想的旅程,2007年單日騎了北海岸,2008年騎完台11濱海公路,直至2009年單車旅行與生日開始扯上關係了,成長的那一天我給自己時間去瀟灑,一半為了做平常不會做的事情,一半為了繼續相信自己的能量不滅。23歲生日挑戰單日雙北(北宜公路與東北角)成功,24歲生日繞了大半圈的桃園,25歲這難卻因匆忙南下遷移的關係遺忘了約定,因此26歲一定要討回來。

有人說年紀過了25歲就別再過生日了以免顯老,然而我是從有意識以來就不覺得生日值得被慶祝,請問有何被慶祝的理由?因為我出生了?還是因為一年只有一天?生命裡應該有更多值的紀念的日子,而不是這個母親贈與的這天。但我也覺得生日這天一定要花時間陪陪自己,聽聽自己內心的聲音,看看自己走過一年後的臉龐多了幾抹釋懷的微笑和幾道成熟的傷痕,問問自己是否走在追求的道上,最重要的是檢視自己是否還有所謂夢想。

「我要趁在台南混的日子,把墾丁去到爛。」不如就單車騎去墾丁吧!

因自以為經驗豐富,整個籌備過程相當鬆散,直到最後三天才認真地處理了行程與行囊,以及串連各團員的溝通。是呀,以前都是自己弄個兩天就出發了,把自己照顧得當就可以了,這次帶著姊姊、皓貞、還有佳桂,的確是很奇妙的組合,我也覺得有些硬湊,但單車旅行的好處是大部分時間的玩伴是你自己的身體和單車,而不是老跟玩伴面面相覷。

話說七天前台灣東方有團熱帶氣旋蠢蠢欲動,隔天就變成輕度颱風,一路往台灣逼近,7/30晚上發布海上颱風警報,24小時候發布陸上颱風警報,還著一股志在搶灘的氣勢。這個名為蘇拉的颱風讓8/2全島賺進今年夏天第二個颱風假,也讓我過了久違睡到自然醒的日子。面對一整天的空閒,修養身心,但面對兩天後就要出發的旅程,一籌莫展。蘇拉8/2臨晨於花蓮登陸,卻突然孬孬地開始兜圈子,不僅退回了海上,還繞過了東北角溜走了,我猜她是上陸後赫然發現眼前橫著兩三千公尺的中央山脈,才想起祖先曾被這道山脈支解分裂的故事。老人的話要聽。

我們無不虔心祈禱著。8/2我和皓貞去添購了設備,那天有下雨,但是不大,兩人決定:「無論如何8/4就是出發了。」對南部來說颱風帶來的西南氣流才是可畏之處,8/3我上台北開會,一路上都在心裡告誡天上的雲說:「再給你24小時下喔!」8/3晚上雨停了。

無論如何,就是要出發了。

清晨四點就起床了,老姊飽受失眠之苦整晚沒睡著,然而單車旅行是艱苦的,一旦上路就是馬不停蹄,我給老姊吞了幾顆維他命B群就駕著自己上路了。收拾這些裝配倒也還不陌生,扛車下五層樓,繫上馬鞍袋,調好椅座、車燈、水壺,戴上安全帽、套上手套、拉一拉車褲,跨上鐵馬揮鞭上路,清晨五點。




出發時天空微亮,很久沒有在這樣的天色下出門了,清晨的涼意總給人一份爽朗的禮物,尤其是運動的人,尤其是旅人。由於姊姊不是台南熟人,自然而然地想帶她去吃勝利早點,2008年我們來到台南,皓貞帶我們去勝利早點,誰知2012年的今天,已變成在地人的我,同樣和跟皓貞帶著姊姊去勝利早點,怎麼有些熟悉的感覺?

蘇拉的餘威如影隨形,還沒出台南就發威了。關於這幾天的降雨型態倒也掌握三分,當天空的烏雲愈積愈多時,當光影被掩蓋到一種灰階色彩時,當一滴豆大的雨啪搭一聲在地上畫出直徑約兩公分的圓時,便是驟雨將至的時候了。只聞轟隆隆一聲,緊接著嘩啦啦毫無掩飾的滂沱傾洩而下,從雨絲串連成雨簾,再從雨簾攤成雨幕,活蹦亂跳的雨珠自地面彈起,嘻皮笑臉地舞動,那樣子這簡直是小丑炫耀自己的舞台。

蘇東坡有詩云:「游人腳底一聲雷,滿座頑雲撥不開。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十分瀲,金尊凸,千杖敲鏗羯鼓催。喚起謫仙泉灑面,倒傾鮫室瀉瓊瑰。」面對眼前景況,怎得描述的如此貼切?我們在台南、高雄交界的湖內區附近,躲在全家便利商店的屋簷下,等待這場鬧劇演完,約20分鐘後雨便歇了。

拔起上路囉!三個人深知時間不夠了,拼命踩了起來,時速提在22km/hr以上。天公仍心有不甘,大雨零零星星落下,但怎樣都鬥不過我們一路南騎的決心,套了雨衣繼續衝,後輪底下捲起的雨水、泥水、汙水,一點一滴地濺在自己背上,我感覺到背漸漸濕透了,彷彿有人在背上調皮地玩潑墨,髒汙不成樣!

沿著台1走過路竹區、岡山區、橋頭區、楠梓區、仁武區,經過49公里的路程,終於在九點半抵達鳳山國中捷運站,與第四位成員佳桂會面。本來預計是八點要到的,一個半小時的誤差也毋怪大雨拆解了我們的時間計畫,我承認是勝利早點吃太開心的緣故。

從鳳山一出發就出事了,我的車鍊壞了,幸好附近有單車店。老闆一邊修一邊問問題,凸顯了我的業餘,「這車騎多久了?」「不是我的車。」「你出發前有去檢查嗎?」「沒有耶,我都直接上路的。」「你這鍊條這樣,換擋會卡卡的,你都沒發現嗎?」「有耶,但我不知道是這個問題。」「哇,那你還能騎......」跟這台車結識不過2010年初的事,也與他騎了兩趟遠程,但打從初識就知道換檔有換不過去的毛病,從未究其明理。總之老闆幫我把車修好了,車況馬上level up。

沿著台1往東行,再過一會兒就上了高屏大橋,橋身寬敞彎曲起伏,兩道路燈的設計近看像爪牙抓的橋體,遠看整條橋像長滿觸角的毛毛蟲,雖然怎麼形容就是如此詭異,但我還是很喜歡行過高屏大橋的感覺,究竟是因為高屏溪的寬敞給人開了視野?還是因為橋之長讓人真的有種出門遠行的快感?還是因為過了橋就是那個屏東了?雖然這一年來我跑屏東不下一、二十次,但對一個久居台北七年的人來說,能身在屏東仍是令人興奮的事情,更何況這次是騎著鐵馬。



進入屏東就轉台27走向萬丹鄉,中午抵達潮州鎮市區。鐵路高架化的工程未來將進駐此地,讓這個小鎮充滿突飛猛進的力量,已是屏東第二熱鬧的地方了,街上店家應有盡有,所以想在這裡找到單車旅行好友—麥當勞—一點都不難。姊姊和皓貞累翻了,吃過飯後便開始打盹;佳桂早上為了等我們睡了兩籠回籠覺,到現在不過才騎25公里,根本不累;我呢,很累但沒啥睡意,相反地心裡很想儘快啟程,我撥弄著htc的導航地圖,盤算著是否該相信google map跟我說距離:距離墾丁南灣還有75公里。我們會不會騎不到呢?

兩點從潮州出發,開甚麼玩笑我們是要去墾丁耶,騎了大半天了還在充滿人類的街頭巷尾打轉,傳說中的海呢?傳說中的山海一線天呢?有時候就是需要海賊王的精神:前往偉大的航線!海,是此刻唯一的惦念。

台1走過新埤鄉、林邊鄉、佳冬鄉後,就看到「枋寮鄉」。這三個字,神奇地在台灣孩子腦中塑造了美滿的想像,都歸因於那首余光中的詩句:「甜甜的甘蔗甜甜的雨,肥肥的西瓜肥肥的田」,即使大部分的孩子來到枋寮卻找不到甘蔗與西瓜,卻還是會被這韻味十足的詩句制約了想像、牽動著憧憬。我來過很多遍了,枋寮車站看不見甘蔗,枋寮漁港見不著西瓜,就連今天台1線上也沒瞧見肥肥的田,倒是另幾句與心呼應:「正說屏東是最甜的縣,屏東是方糖砌成的城,忽然一個右轉,最鹹最鹹,劈面撲過來,那海。」心靈相通是一回事,現實是另一回,事實上一直到枋山鄉才看見了,那海。



白金安老師一直很擔心一件事,海岸線退縮後,枋山、枋寮的居民怎麼辦,他們的屋子就這麼緊臨著山與海;白老師另外說了個理由讓大眾擔心,台1就在這條線上,未來要是台1被淹過了,墾丁就是孤島,大家都去不成了。我猜想這也是種遊說的策略,危言聳聽讓北國的人感到茲事體大,不然遠在天龍禁城的皇室國親們怎會在乎偏遠地區的死活呢?

現在我們也正騎在這條路上。左邊是山,其俏麗令人心醉,有像桂林的山那樣突然從平地拔起佇立在那兒,不過桂林的山跟國畫裡的線條相仿,而枋山的山像孩童畫筆下的塗鴉,時而圓滾滾的時而尖尖的,且都綠油油的有些可愛。天空灰濛濛的色調,陰沉地讓海的顏色亮不起來,但海風的勁道還是提醒著我們:他是大自然悄斧神工的一環,他可以把棕梠科的植物吹到歪著腦袋,但我發現他對防風林奈何不了,俗話說樹要挑軟的吹。我非常喜歡沿著海騎單車的感覺,像是隨時就能往右邊跌入大自然的懷抱。

至今已騎過130多公里了,我的腰、背、脖子非常酸痛,手臂也因支撐而僵硬,但我的心一點都不累,從城市騎到海邊總有種苦盡甘來的感覺,我讓大腿愈踩愈快,想像自己是在海灘上雀躍奔跑,起起伏伏的道路一點也不放在眼裡,逢上坡便催滿馬力,愈下坡就逞風而行。但我知道後邊的大家都非常的累了,恨不得墾丁不要這麼值得追尋。

過了車城與恆春,墾丁的路標出現了,路上的人車也漸多了,開始出現令我難過的東西,例如極速賽車場、給陸客購物的大型賣場、很詭異的鬼屋遊樂區...等,總之就是一張張為利是營的標籤貼了滿街嘴臉,一口口汲取觀光客口袋中的小錢,也一口口吞噬墾丁得天獨厚的美。不管這麼多了,這只是冰山碎掉的一角,莫要讓他也蠶食今天我們所完成的每件事,我們可是花了10個小時從台南市騎到了墾丁南灣,這種成就感應該被我等狠狠的記住,因為都是用自己的汗水去換取、用自己的力量去跋涉、用自己的皮膚去感受、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才得到每吋移動的距離;在認識這些土地與地景以前都只是幅影像,但在騎過之後就是立體的、有生命的、有記憶的、有能量的,一片片儲存在於腦海中最不健忘的區塊,我不會忘記,熱愛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