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nuary 3, 2013

2012年。終

回歸一年之主,2012年似乎很精彩,默默地(或囂張地)去做了多事。一年之初以阿朗壹古道為始,我站在至高點俯瞰了台灣島最後的海岸線,腦中閃過很多很多海岸線的畫面,有金山的、金門的、東北角的、淡水的、高美溼地的、黃金海岸的、頭城大里的、石梯坪的、馬祖的,幻燈片打一打就模糊了視線。隱約記得某些共享的風景,以及沙灘上、堤防頂與消波塊間的步印,夕陽的紅暈總能衝昏人的理性,把全部意識獻給那一團末焰,人因此放空,人因此失落,人更因過度沉迷於餘暉而變得寂寞……

突然回過神來,攀著繩索一路從七層高處下滑,身上,黃土塵埃輕巧地彈跳著,跳過幾片塵埃,留下幾處汙穢;嘴邊,我試想吐口白煙卻不成,反而感受到涼涼溫溫熱熱的成份,夾帶情感的溫度是無法具體形容;眼前,在如繪如畫以假亂真似是而非的景色裡,我閱讀了內心的批判,也請天與海與我所煩所困進行辯論。墾丁漂流後2012年寫的第一篇:


離開在前一年 歸來在另一個年

在人聲吵雜之中 依舊平淡得笑著看著


在寂靜環伺之下 平靜還是那樣的奢侈

年復一年 不斷地苛刻又不斷地包容

究竟是變得善解了 還是變得孤傲了
或許我還是一頭凶險的獅子
磨著自己的抓子 擁抱眼前世界

海闊天空是心的寬度 卻不再在意了
萬變是亙古的不變 應變是是非非的突變

遠看海平面如佛打座 近觀浪石激烈格鬥
潮一波波地侵略 沙一片片地削落
蝕 原來可以變為成就

懂了 捲起千堆雪這句有多美
懂了 強虜灰飛煙滅這句有多真
年年夜如夢 夜夜年銷魂


用蘇軾氣勢磅礡的詩來突破內心的禁錮,有用嗎?敢問當年蘇軾寫詩的心境是否對自己的仕途有所突破?中國自古對自然的感應,多來自文人之手,但文人經瞳孔成像後一切便失去了邏輯,太陽可為君王月亮可為故鄉,母親可為燕鳥情人可為鴛鴦,而今帶著中國文化的內涵去旅行,如同掛上文雅居士的眼鏡,見山是山又不是山,看海非海又似是海。時至2012年12月30日我驅車在台東南段濱海公路上,中央山脈與海岸山脈綿延百里盡在眼前,不禁嘆呼:「你看那山一層一層的」,我媽語帶糾正說:「那叫層巒疊嶂」。我喜愛《念奴嬌》也喜歡《赤壁賦》,我喜歡引經據典也喜歡以古鑑今,但在媽媽修辭美化的那刻,我心中突然強烈地想著:既然見山層巒疊嶂,那便問問與誰勢爭雄峭?人生就該為自己看到的,用自己的話,寫自己的詩!

年初阿朗壹之後,七月又去了趟墾丁,是騎單車過去的,再度走過相似的路徑:最南端、風吹砂與南灣。從小走遍台灣南北,舊地重遊的感覺早已習慣,我能體會擁擠的感觸中那一搓搓舊雨新知的粉末。我以為了無新意絕不是空間的錯,而是人自己的問題。

同一塊土地上、同一片風景裡、同一個俯瞰的角度下,因為不同的人、不同的際遇、不同的來龍去脈,有幸感受到一分刺激,換得萬分感動與能量;我們總是這樣和人學習,用別人身上閱讀到的故事映照心裡的鏡子,然後檢視自己的憂愁是否珍貴或是根本無謂;回首過往每步腳印,不管是踏在礁岩上或踩過貝砂灘,風總要蝕過海終會帶走,只有自己心裡著實踏過也丈量過下陷的深度,不妨問問自己:敢一直這樣面對自己嗎?還是只想執著於眼睛的成像,哀傷被自然與時間帶走的痕跡呢?

現在看著這些文字,想起2009年在宜蘭用腳「走」過很多地方,石城、大里、大溪、梗枋、頭城、礁溪、宜蘭、三星、羅東、冬山、武荖坑、蘇澳、南方澳、粉鳥林,宜蘭真如後花園般熟悉,甚至嫌蘭陽博物館介紹宜蘭過於簡易膚淺。隔了一年後的暑假,我還是回到宜蘭海岸線繼續游走,區間是每天的公車,羅東夜市是每天的晚餐,一日復一日不是旅行的旅行,逐漸發現熟悉並不值得炫耀。人對於「旅行」常陷入「那地方我去過我很熟」的狀態,卻不過是不會迷路的自滿,用曾經種種支撐眼前風景的表面,實以完美自我的虛榮。當一塊畫布被填滿了海的顏色,要怎麼多畫上一條船呢?唯有不透明的顏料,能夠覆蓋。

為什麼會以為自己與一個異地相當熟識,卻在轉身回到自己的老家鄉、老地方、老情人旁邊時,說不出幾分熟悉?如果面對舊地方只是搖頭與嘆息,只是後悔與不堪,那追求異地的放逐不過是虛榮的一角,而宣稱出走無非是好大喜功。「流浪」所謂何義?如果告訴你此去千里所發生的任何事將不可與人說起,不能將消失的各種跡象透露給任何誰,你的真實一夢終將是別人眼中的一場夜眠,那你還願意做這場夢嗎?你還敢出發嗎?
最熟悉的地方,就是台北,再度回到對台北的一點思念。其實在我決定要離開的那天便不想依戀,但我心畢竟是肉做的,每次回去還是難以抑制種種衝擊,附帶一整片悲傷。我沒有別人以為的堅強,只是在台北生活就必須那樣,如果想隱身於世就得隨波逐流,如果想自保就得人云亦云,但如果想堅持一點原則,好的話是特立獨行,不好的話便成眾矢之的。我用離開學會一件事,人總是孤獨的,在茫茫人海中與人不同沒有同類,是種孤獨;而與人盡是相同那將不被看見,也是孤獨。可是,唯有離開我才學會孤獨,才學會孤獨的珍貴。

我是個台北人,至少身分證上這麼說的,在那城市裡遊走過七年,最喜歡莫過於跳上一輛隨手攔下的公車,任其載我遠行,那不是旅行,卻是種洩漏,倚著車窗望著外頭形形色色的整齊與亂,偶爾轉換對焦於玻璃上清晰又模糊的雨痕。慢慢洩漏,把裝了一腦子沉重的思緒偷偷傾倒,原來情緒也只能融入在某種速度與頻率之中,只有在公車遲緩又有點蠻橫的速度,我才會感到抽離與自在。

用速度來形容城市,似乎挺合適。但很快地就會發現,一味的想用「快」來描述一個城市實在太困難了,若台北是一輛自強,那香港就是高鐵嗎?那要是香港是一輛高鐵,上海、北京是甚麼?東京是甚麼?紐約、倫敦又是甚麼?喔不,妳應該去找尋一個城市裡「慢」的部分,那個鑑別度可高了,看看北京人胡同裡的腳步,再看看香港旺角人的腳步,再看看台北市信義區的腳步,如此明顯。可惜的是當我發現該這樣觀察一個城市的時候,人已經離開了台北。

如今我行走在台南溫溫吞吞的空間裡,頻頻檢視著我與她之間的差異,那種落差不會令我矛盾也不會適應不良,只是再再凸顯了過去,曾經的城市樣貌被刻劃愈來愈深,明暗對比被強化,色彩漸趨飽和。我是七彩的孔雀來到大冠鷲的巢穴,奪目的外表吸引不了猛禽的羨慕,因為他們活在自己的獨立與驕傲中,牠們的生存之道不需要以媚外來尋求證明。相反的,城市人是孤傲的,但是愛比較,透過比較才能確認自己的孤傲有理,我們用空箱子愈堆愈高也能換來自信,我們踩在別人背上愈攀愈高也覺得是成就,我們自大,所以我們自卑。

然而生處在大都市的好處,就是在琳瑯滿目的生活異象中,不知不覺多了對「人事物」的包容,願意接受「異質」的存在,即使不一定同意它背後的詮釋。但是包容與麻木是一體兩面的,當對甚麼事情都不再奇怪後那些事情就只是插畫般的塗抹在生活裡,有點惱人有點凌亂但還是無傷大雅。因此,要讓一件特異的事情在大城市裡真的「特異」起來,格外困難,為了吸引眾人眼光,必須引入行銷手段,必須精通譁眾取寵的行動與語言,必須站在最高點說著連自己都驚駭的話卻面不改色。大城市不需要先知不需要導師,但城市需要一個狂人,或眾多狂人,把對於複雜已經習以為常的生活一次次再推上精彩的高峰,然後墜落。酒醒後的人們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前夜偷閒狂歡後一早還是發現自己活在台北市,街道看似有些許不同,但也不至於稱作轉變,人們嘴角流了點昨晚霄夜的痕跡,但整體表情還是遺忘。

這就是台北市的包容,對於每種標新立異的東西,都願意用嘉年華的方式去迎接,一陣歡欣鼓動後,再拋入麻木的深潭裡,「是的,我知道了。」當我們慣用川流不息再形容大城市的流動時,同時也看見城市的死寂,死在行走間的人們臉上,以及他們封閉的心裡,掩飾在流行時裝之下,掩飾在名牌包裹之下,掩飾在耳機音樂中,掩飾在一副副後框眼鏡之後,你看見的是深邃,但你也知道伸到最底處的,可能也只是一個黑黑的空洞。

離開台北已經一年多了,記得那個陰雨綿綿的城市,總讓人一早起床就帶點疲倦。大城市是冷漠的,大城市無法給人帶來安全感,因此人們竭盡所能地保護僅有的東西,包括財務、時尚、形象、權力、以及朋友,所以熱情都消耗在小小的社群裡,而對於陌生的大環境只顯露吝嗇。由於僅在極小處發散極大的光芒,導致在大城市裡的背叛行為最不能被人所容忍,換言之城市太過複雜使得人性需要更堅定的忠貞,而這忠貞可能是存在於一兩件枝微末節的瑣事上,無關乎道德倫理,無關乎價值是非。這種對忠貞的要求,我開始害怕,開始有所戒備。

我永遠忘不了一個路口的位置,就坐落在羅斯福路與溫州街的T字路口,抬頭只見周遭12層樓最高容積率的壓迫,鶴立雞群的台電大樓更是聳直地矗立,單調的外表配上乏味的土黃色,卻一副獨裁者般的樣貌趾高氣昂。但我之所以忘不了這個路口,是因為在這被壓抑到窒息的地方,竟颳著比曠野還強烈的風,不分晝夜地猛吹著。有一天我回到台北,行走在信義區華麗的市中心時,突然又吹到相似的一股風,我隨口說:「這是隘口的風阿」,但這裡不適隘口,沒有高山沒有峽谷,沒有平原沒有沙漠,但颳著一波波強烈的風。環顧四週的人們,憂鬱緊張的愁容依舊,或許他們已經習以為常,他們選擇拉緊了圍巾把下巴埋進領子裡,加快腳步疾馳而過,頭也不抬,彷彿這只是一個制度,如紅綠燈那制式冷血卻又控制著大大小小關鍵的路口,人只是過客,路過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只有起點與終點具有意義,過程是甚麼呢?那股風再強也喚不起人們的空間意識。

空間意識,台南這樣一個城市一再提醒我應該強化對空間的感應,如果說中國古人因觸景生情而寫詩,那台南就是因觸景生情而賦予在空間設計與結構之上,當我行走在台南大街小巷裡,所謂「閱讀」與「城市」關聯的意境有我從未體會過的深刻。於是,我不再想寫詩了,不再想寫隱約、婉約、莫約的甚麼文字,不再想企圖用文字去描述一種感覺,免得扭曲,免得矯情,免得誤會自己又想憂鬱了起來。對我來說,台南適合古意但不適合古情,這一年我再也寫不出甚麼了。


也因此,2012年我逐漸學會實際,想了沒用的牽掛就別想,哭了沒用的事情就不哭,說了沒用的道理就不說,那些該藏的一切就好好藏起來。彷彿回到幾年前「只顧自己」的自己,走了一圈回去再做個自私的人,沒甚麼好自責,這些年來我花了很多時間在別人身上,花了很多心血在設想別人,更花了很多勇氣用別人反照自己,進而看見脆弱與殘破,我絕對相信這些經歷的傷與痛是值得的,因為唯有認識自己才能體諒自己,然後能體諒別人。我尊重別人的自私,也因此必須擁有自私,以保護已被揭穿與暴露的軟弱。

一個人的懦弱與膽怯不應是與生俱有的,它跟知識一樣是在被建構的大環境中塑造出來的,某種特質因為無法適應所以被指稱為「你的軟弱」;但也跟知識一樣,一旦知道自己的軟弱,就不可能回到無知的狀態了,彷彿符咒般地貼在自己額上,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好的時候跟自己說要克服,不好的時候跟自己說反正天生如此,一場場獨角戲,自己演著自己看。這一切被大環境架構出人性、人格、以及各種有關「你」的描述,會讓你深信不疑,想擺脫?你必須先信任自己可以改變,然後原諒自己的不足。

寬容,正是自私的另一面顯露,妳必須寬容不然自私將無所依靠,這一年我也不斷地練習著寬容,原諒過去並給予肯定,該被原諒的事就該被原諒,而該被肯定的人就該被肯定。我讓光圈變小讓光的進入愈少,但讓焦距變長讓視野愈遠,我在乎長久的平凡勝於眼前的奇異,因此不再相信解鈴非要繫鈴人,不再邀請過去參與現在解脫的過程。寬容過後才知道經歷過的總是值得,如同蘇打綠的歌詞寫著:「若是不曾走過,怎麼懂?」

從台北空間變成台南空間,從善感變得實際,從追求公平變得謀尋自私,從僅僅包容變成絕對寬容,這每一堂課來自於回憶未被時間留住的後勁,以及出社會後參與過的諸多場面與言談;矛盾,無時無刻地存在,我會習慣它,習慣它顯露在人倫與規矩之間,在愛的台灣與恨的鬼島之間,在身邊的新朋友與舊朋友之間,在對與錯之間,也在馬拉松競賽的每一分每一秒之間;矛盾也在那顆排球間,一顆教我體會完整、讓我愈來愈完整的排球,但這一年關於排球的什麼我已經說太多了,就不多說了,只知道無論人事物的各形各色、社會的有稜有角、人生的迷茫曲折,我相信球是圓的,給它力不一定能掌握會彈去哪,但不給力它永遠不會自己飛。

這一年自始自終,我還是那個我吧,即使自私了即使改變了,還是一個樂於做好自己的我吧,還是一個善良的我吧。

2012年,不再見,一起上車往前走。

popapc @ 2013.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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