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終於瞧見衝浪男孩的臉了,他相當的黑。我們昨晚同寢的四人像好朋友一樣大肆喧譁聊天,二號香港女孩一再要求要留影,吵著自己好不想回香港,她今天就要離開宜蘭,回到台北,隔天再回香港。衝浪男孩外表很酷,但常有語出驚人的幽默,他跟我簡介了台灣目前的衝浪環境,烏石港最優,台東成功海域其次,墾丁居後。他是個對衝浪運動執著的人,可以忍受學習到第六週都未能在浪板上站起來的失敗,但如今已是條好漢。一號香港女孩像我詢問可以到哪裡玩,我當然介紹了拿手好菜—蘇澳,沒幾話就讓她臣服於今天要耗在蘇澳的決定了。
我搭上九點半的區間前往大里,今天行程很簡單,我要在老地方等待賣麵老伯開的車,向他表明來意,希望以後來宜蘭做研究時可以繼續連繫。我在大里海堤馬路附近徘徊,看著海巡署的船隻進港,橘色身影們在漁港內來回;那天我問一位大哥在這邊會不會無聊,他望著遠方海域說:「不會啦!」十一點半都過去了,我沒有等到賣麵老伯的車,卻等到另一輛賣菜年輕人的車,但年輕人較有敵意,無法順利攀談。
就當我失落地在大里街上游走時,一位年約七十的阿嬤叫住我,「妳是剛剛在海邊涼亭的女生嗎?」是的我是,剛剛在涼亭等待時跟阿嬤有打過招呼。阿嬤完全聽不懂國語,我只能免強用破台語溝通,恩恩阿阿地被她邀請進她家坐坐,阿公就躺在客廳沙發看電視,屋內門窗完全敞開,吹著與龜山島一樣的風,非常舒服。進入在地人家的客廳是重要的第一步,我得到重要的田野資料;喝杯茶聊完天後,阿公想留我吃午飯,但受限於大里小站稀疏的火車時間,以及前往大里遊客中心找些資料的計畫,我還是告辭了。阿嬤擔心我不知火車站的方向,跟著一起走了一段,我直呼感謝,請她不用送了,推推拖拖地彷彿媽媽送孩子出遠門一般,她說下次來再找她。
我一個人離開大里了,這次田野告一段落,筆記止於此。
以為不會再提起手理這本書,因為我已經無法與之對話了。它既沒有感召我也沒有感動我,只是對著我唱著自身的輓歌,所以我不願意聆聽它的唱詞聲調後又重覆轉哼給妳聽。不過,就在終了前的某個段落,它冒出幾行幽默的玩笑話,令我喜愛,「高興則又跑又跳,悲傷則又哭又喊,那是上野動物園猴子幹的事。說出心裡相反的言語,做出心裡相反的臉色,這才叫人哪!」
本書已經閱畢。它著實填充了我每回等待列車過境的等待,在客棧裡我翹著腳,在月台上我望向海的方向,在車站廳裡我端視幢幢經過的人影,在海堤上我用眼睛撫摸烏龜島的背脊;我似是等待又確實是等待,等待被載運,等待蒐集資料的機會,等待睡眠,等待回台北;但不全然是如此。
鬼門開的第二天,在蘭工作的第四天。陌生又熟悉的田野是自己畫設的獵場,我專注於對機運的伺機而動,一旦決定攻擊便是萬箭齊發的氣勢,欲將獵物完全制服與賞握之下,不過事實常是我完全在獵物操控之下;獵物的無心之言、無意之舉、下意識的眼神、反射出的回應都逼我載史般地牢記書寫,驅使之亦被之驅使,來回拉扯過程恍若情境遊戲,下一步行於所料之中飄乎所料之外,這就是田野調查,這就是漫無目的的質性研究。
於是,工作裡的陌生意味著驚喜,也調和出緣分的滋味,神秘力量說服我心底的嚮往,我被激發出正向且清楚的步伐,清楚到自知何苦再反向跪進糾纏。是不是每次都要告訴自己,只有兩種狀態,不該讓蹺蹺板似降非降地折磨舖底的石板,很接近了卻沒叩出聲響;我開始將想念比作無比光榮的權力,因為權力是強壯的,是令人垂涎的,是令人喜於掌握卻不因掌握而痛苦的。
我認命了,在即將返回台北的今晚我完全認命了,所以竭盡所能和室友們聊聊天南地北,並向老闆做出下次再訪的保證,我成功忘記之間,忘記感嘆再來之時我依舊只會訂下一人床位、依舊只能期盼遇到健談的室友分擔入夜後的寧靜。
等待,不斷地等待,等到相聚,等到分離,等到一個不存在的等待,永無止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