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ptember 1, 2006

南京地形地貌研討會行

遙遠的東方有一條龍,牠的名字叫中國,翻身捲起黃土崗,含沙一吐大戈壁,翹首回望青康藏,羽尾猛擺三角洲,神州之大令人瞠目,歷史之悠久讓人仰慕。上回我踏上這片土地已落下滿地驚嘆,從西安向西走過青海、進入甘肅、穿過河西走廊、領教吐魯番的酷熱、見識烏魯木齊的市容、然後在馬背上掃過哈薩克人的青青遼原,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麼叫「無邊無際」;相隔五年,藉著老姊在地理系的關係,我再一次親臨這塊神州大地,「大」已有過震撼,這一回要看的是它的「深」,和它的「精」。

歷經東吳三足鼎立、東晉偏安江南、南朝宋齊梁陳,再經南唐、明初、太平天國直至中華民國1912年定京,南京號稱「六朝古都」,更謂「十朝都會」,想當年孫權叱吒江東、祖逖聞雞起舞、王羲之豪灑書仙、謝靈運縱情山水、李煜鬱鬱而終、朱元璋大興厲法、洪秀全揭竿起義,還有國父 孫中山推翻滿清,多少史書上的記載,字字句句牽動著這個古老的城市,如今我花了六個小時的輾轉,方步入南京祿口機場,心口的雀躍難以言諭,我尊敬歷史五千年來對我們的潤澤,它滔滔不息地灌溉這漫漫大地,也滋養了這批漢藏語系的大漢民族,南京正是歷史刀筆下的雕塑精華,而我現在也正壓抑著興奮的情緒,站在這裡。

南京人稱博、大、重、綠,博在史蹟,大在地廣,重在位置,綠在路樹參天,三面環山,一面向長江,紫金山嶺東側臥,十里秦淮南流過,朱元璋「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至今仍可見到紅土色的明代城牆環繞,而更古老的東晉城牆只在玄武湖附近留下斷垣殘壁,現代化的發展在南京城裡建起一座座高樓、挖開一條條馬路,但仍沒有掩蓋絲絲的古味,從那小街巷裡飄出來,洋溢在南京市民的臉龐上。到達南京的當晚,成都理工學院的唐川教授招待我們到咸亨酒店接風洗塵,它那保有著中國餐館子的風味,嗑牙小菜頻頻上,杯壺黃酒擺滿桌,生人疏面何足怪,一翻暢飲醉相熟,我的名義被冠嗑牙小菜頻頻上,杯壺黃酒擺滿桌,生人疏面何足怪,一翻暢飲醉相熟,我的名義被冠上「台灣大學地理系學生」,那從今宵起便屬地理系,至終總共十五斤的黃酒才讓大夥歡去,繼四年前在德國當起酒鬼後,今天第一次灌下這麼多酒,走出酒店門口時頓感頭昏眼花,可能生平首次喝醉了吧!

這回來的主要目的是參加南京大學主辦的「第七屆兩岸地貌學研討會」,我不只是局外人,更是行外人,但仍然秉持忠於我的假身分全程參與了會議,幸好高中學的地理知識依然纏綿,那些學者口中的術語能明白一二成,剩下的八九成就當作地理學的藝術來欣賞吧!我坐在臺下仔細聆聽,明顯感覺到兩岸學者的演講風格及研究內容上的差異,我不會論誰好誰壞、誰對誰錯,但肯定的是我愛上這種被強灌知識的殿堂,也許我更加懂得什麼叫學術研究。

有緣千里來相會,晚宴上大夥談得開懷,海峽不是隔閡,天涯更不是距離,新疆的張永戰副教授、山東的王元磊副教授、南京的許葉華助工、寧夏的培宏姊、如東的小梅姊、四川的光翮姊和青平兄、安徽的魏靈兄、還有跟我們最要好的山西書恆姊,或許口音的確增加了點溝通難度,但大家很有默契地把一切當成笑話來看、來笑,其實我挺喜歡她們的話語,彷彿在聆聽朗讀聲,用字也很精確,像我聽到一段對話:
「你到前面坐去,這邊擠著了。」
「坐這挺好,有什麼關係?」
換成我們的講法大概變成:
「太擠了,你去前面坐。」
「沒差啦!」
這只是我的揣摩,見笑了。

除了研討會外,實察也是本次行程的重點,但並不是針對「地貌」而來,而是著重在地貌的應用,我們看過長江北邊瀕臨黃海的如東洋口港、太湖岸地理與湖泊研究所做的生態工筏污水處理和杭州灣臨東海島群上的洋山港,從中我得到很深刻的啟示,本次領隊也是中國科學院的王穎院士對我們說:「我們科學家沒能做什麼大事,只是就盡點微薄之力,報效國家」,1979年開始王穎院士在如東外海發現三萬年前的古長江河道,經過二十來年的研究認為適合建達二十萬噸級海輪的大型港口,如今工程正陸續進行中,未來發展前途無量;但身為科學家除了興事也要止弊,唐川教授被國家指示做在金沙江建發電廠的評估,王穎院士也毫不留情得在研討會上大聲斥責:「唐川!這你絕對不能做!」長沙大壩在經濟發展與環境破壞間的風風雨雨,王穎院士不願意再次看到大自然在權力下倒塌,如此憂國憂民、出腦出力的大科學家,卻謙虛得在人群間當一位童心未泯的老奶奶,硬於外、柔於內、成在大、志在微,樹立了盡忠職守的科學家應有的典範,更何況她是位女性。

大陸人說有情走天下、處處講人情,王穎院士對如東市的貢獻換得了市長率眾十里相迎,以警車開道、市府車相隨,重情重義自古便是中國人的個性,要迎迎十里,要送送千里,耳語交遊不假媒,當筵惟盡故人杯,或許用今天的話來講是帶點負面的「應酬」,但我怎覺得若桌前真是志同道合而非酒肉朋友,那麼不把握當下又待何時呢?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這七天來我沒有一天不沾酒,甚至有幾餐是只有酒可以潤喉,我終於習慣了啤酒的味道,也增加了不少酒量,更開始喜歡酒帶給人的化學變化,酒後能壯膽,酒後見真情,在太湖船上的晚宴,大夥都微帶醉意,王穎院士拿著筷子指揮,唐川教授敲著口子窖酒瓶包裝,其他人則引吭高歌,連我這麼不會唱歌的也被酒意催得大聲起哄,不管是此岸還是彼岸,不管是鄉間小路還是康定情歌,每首歌大家都能一起來上幾句,後來教授們還把中華民國國歌拿出來唱,而我們學生差點就要以國旗歌跟進,不過沒有人真的在意這樣的政治意義,我們只是想拿政治開玩笑,那些檯面上人物玩的遊戲,什麼國族主義,什麼民族意識,到我們這飯桌上只會變成一盤盤幽默的小菜,夾它也好,不夾也罷,只要你不去挖那渠道,井水永遠犯不到河水。將進酒,君莫停,斜壺清流填杯底,緣觸一飲門前清,淑樺學姊說得很對,豪飲不為醉銷愁,舉杯只待同歡笑。

閑步南京,神遊太湖,我們逐步走出歷史、離開古老,新新上海是我們最後停留的地方,埔西十里洋場訴說的是外領時代的風流韻事,而浦東新城則講述著二十世紀的經貿繁華,一路哼著周杰倫的《上海一九四三》,「說著一口吳儂軟語的姑娘緩緩走過外灘,消失的舊時光一九四三,在回憶的路上時間變好慢,老街坊、小弄堂是屬於那年代白牆黑瓦的淡淡憂傷」,晚飯後我們跟幾個學長姊約好,就像歌詞裡講的一樣,沿著南京東路一步步緩緩走向外灘,上海或許沒有廣告中的美麗,外灘或許沒有想像中的悅目,雖然那凌空交結的晾衣架說明著《不可能的任務3》禁播的爭議,雖然那髒亂的路面像一盆污水灑在城市間,雖然那十面埋伏的扒手正緊緊覬覦你我身上的財物,但是「上海」一辭永遠會給人無限的遐想,打赤膊在屋簷下下棋是上海的生活,日落後閃爍的夜景是上海的魅力,晚上十一點,正是子時時刻,在外灘河堤上,面對著隱隱的黃浦江,十里洋場的鐘樓噹噹響起,一聲、兩聲、三聲......十一聲,暗去,外灘瞬間一片漆黑,靜靜地靜靜地,望向對岸,紅黃藍綠,光芒依舊,東方明珠塔一柱擎天,撐著天,頂著地,它似乎一輩子不願意暗去,它在發誓:明朝破曉時分,上海將會更美麗!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祿口機場進,浦東機場出,時速431公里的磁浮列車用短短的七分鐘,把我們擠向出口,書恆姊在大廳上微笑得流下涔涔淚,她說不捨,難道我們就捨得嗎?七天,才七天,上帝可以用這麼短的時間創造萬物,但我們凡夫俗子只能在此感嘆倏忽即逝,聚散終有時,最苦是離別,書恆姊說下回來大陸一定要找她,大夥一起去玩,我們說要去山西找祁縣喬家堡的喬致庸,找俞次的江雪瑛,找太谷的陸玉菡,我們也邀她下回換台灣主辦研討會時她一定要來台灣,書恆姊頻頻說好,但千里送君,終須一別,人生最快意的莫非是交朋友,唯苦離別多啊!

此行,我將終生難忘,假冒名義但我甘於一切,地理系張長義教授開玩笑說得了那麼多好處就該轉系,我莞爾。台大林俊全教授在第一天的晚餐上細細說著當學生的本分,師大張瑞津教授表現出學而不嫌老的精神,高師齊士錚主任展現學者幽默風趣的一面,立德管院楊建夫教授則永保赤子之心,我認識了好多地理界的大老,也不小心見識到他們醉後的真實模樣,亦師亦友,學堂上一回事,飯桌前就只論朋友了;研究台灣冰川地形的高師陳淑樺學姊,無形中成為我的模範,無論是上到海拔三千尺的高山,還是遠赴動盪中的埃及以色列遊玩,她給我的是一種對未知世界的嚮往,對冒險生命的敬愛,和那對陌生的無懼無畏,這是我一直想培養卻屢試不成的,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像她那樣,帶著一顆朝聖的心走向家門外每個奇妙的角落,論花、論鳥、論山、論水、論風俗民情、論人情事故,人有多小但世界有多大,但如果來自美西的祈禱都能成為東岸的瓶中信,難道滄海一粟就不能嚐到一點點不同的鹹鹹海味嗎?

轉眼間已九月,我感到空虛,回首暑假兩個月,我到底做了什麼?彷彿很多,但似乎又不足,人說知足常樂,我說就是因為知道不足,才能對未來常保快樂。鐵馬雙輪得意事,已成明日黃花時,闊談揚眉飛沫樣,乾杯未滿獨自知,寶島山川終有盡,急流驟雨只論精,望月問詢何處去,就屬悠悠神州情!